燕大附近的恶性事件不得不引起简晟的注意,尤其是在警方发布蓝底白字的通知后,傻子都知道那个十九岁挺身而出的女学生濮某某是谁。
事已至此,他觉得自己依旧喜欢着她,或者说是“爱”——因为在看到消息的那一刻,简晟根本克制不住自己,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濮怀玉的情况,知道她好不好,尽管这一深情被姐姐予以非常强烈的讥讽语句。而他也正如所有人预料的那样,懦弱地收起紧迫的面容,狡辩自己“只是想见一见这个过去的朋友”。
濮怀玉身上有着他这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勇气,那种无论如何都会闪闪发光的、人性的光芒是不可能会被腐朽的。
他的姐姐从前对这个孤儿院长大的女孩嗤之以鼻,但这一次应该也受到了触动——生与死,太沉重了。以濮怀玉作为参照物,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会被归为可悲的懦夫行列。
总之,她最终没有阻拦简晟,只是冷淡地让他自己和谭孜茹解释清楚,她作为长姐从来不支持弟弟搞外遇。
简晟起初心虚,想到谭孜茹和濮怀玉谁是外遇还说不定呢,又理直气壮起来。
至少得让濮怀玉去好一点的病房住,能休养得舒服一点。
前往医院前,简晟让助理买了很贵的果篮,自己不顾风度抱着偌大一个往里面冲,心里还有点见老情人的小激动。
然而刚到病房门口,“嘭”“嘭”的撞击声差点让他将果篮打翻在地,隐约还有血腥气味。简晟匆忙走进,几个护士正手忙脚乱把濮怀玉往床上按,几乎到了要用上束缚带的地步。
简晟瞠目结舌。等他看清楚,才发现濮怀玉并不是发狂袭击别人,而是手握紧拳头一下一下用力往墙面上砸,新鲜的血液因此而来。
那张苍白的脸也不是疯狂的,很悲伤。
此前简晟从未见过她如此外露地展现悲恸,就好像上天收走了她本应拥有的、非常私人化的宝物一样。
“我不要忘……我不要忘记!滚!”
噢。她是在抵御一块正在工作的橡皮擦。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流汗流血的濮怀玉,简晟心中升起一种诗意的哀伤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濮怀玉平息下来。那几个先前按住她的护士也只是无奈地彼此对视一眼,认为这个年轻女孩因为见义勇为魇住了精神实在可怜,实在没有什么好责怪的。
见到来人,其中一个熟稔道:“家属是吧?等会儿病人如果有类似的症状,记得及时通知医生。”
简晟不想否认自己此刻的窃喜,这点窃喜难道不是他爱濮怀玉的佐证吗?想到这,简晟觉得自己放下果篮的动作都精致了不少,手臂的曲线想必更加诱人了。
他应了“好”字,与几个护士错身,坐到了病床旁的椅子上。也是在这时,简晟发现了被濮怀玉挣扎中撕碎扔到地上的彩票。
彩票?简晟微微皱起眉。
跟他分手,就这么让她伤心吗?甚至需要买彩票缓解痛苦?谁给她买的,怎么这个时候还任由她胡闹呢。
简家不可能接受一个彩票成瘾的儿媳,想到这里,简晟松了一口气。
看来无论如何,他做出的选择称不上愉快,但是担当一声“正确”应该没问题。
关于彩票,连濮怀玉自己都觉得奇妙,她从来都没有买过彩票,但今天发生的一切实在太过刻意了。首先是枕头下面被刮得干干净净的彩票,再然后是查房时白衣天使无意间提起的数字。
她中奖了,并且扣除七七八八的费用,剩下来的正好一百万。
天使们恭喜濮怀玉,说她的好运气终于来了,但濮怀玉几乎是第一时间想起了和隗祯的闲聊。
“别担心,我的经济状况还不错,你只需要好好吃饭就行,一顿饭不会把我吃破产的。”
“具体是多少?……嗯,大概还差一点点就到这个数字了。虽然没办法在燕京立足,但总比一点存款没有好吧。”
存款是个很隐私的问题,濮怀玉当时不假思索询问,又不假思索说“等我以后工作了,养你一个肯定养得起”。在她看来,这个钱罐子以后她会来出大头,隗祯只需要照料家中一些隐秘的、无法用金钱衡量的事务就好。
在濮怀玉的认知中,自己一定会有出息,哪怕每天回家看到隗祯穿着围裙做饭洗衣都很有动力。
现在,这笔存款以另一种荒谬的形式全部赠予她,好像结清了隗祯在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点点存在感。
不,还没有“结清”。当濮怀玉意识到自己也在忘记隗祯,她首先便把自己狠狠撞到墙上,然后是一下又一下的拳头——她不要妥协,绝对不要!
紧接着出血、出汗,疼痛感已经麻木,只有对遗忘的抗拒。
渐渐的,她听见了一声叹息,好像在虚空中幽幽地说了一句“算了吧”。
最后,濮怀玉保存了全部的记忆,并且撕毁了那张没有温情、对她来说只有嘲讽的彩票。
他以为,她和他的记忆只是随便走进一家彩票店,随便刮一刮,随便中了一百万吗?
在简晟的视野中,坐在病床上垂头、湿漉漉喘着粗气的年轻女孩抓住了自己的手腕,几乎是从牙缝里断断续续挤出一句话:“你以为,我遇到你……是我中了彩票?”
“明明是你……是你中了头等奖……才能遇上我才对!”
简晟胸膛里的怜爱尽数被激发,他心想“小玉果然还对我恋恋不忘”“之前放狠话果然是强撑着尊严而已”,改坐到床边。原本只是想克制地给濮怀玉顺顺气,避开血迹,结果生出来一种残忍的哀悯,情不自禁就着血拥她入怀。
从前都是濮怀玉把他当做温顺的狗,现在简晟觉得她才是那只可怜又可爱的小狗。
他抱着她,安抚道:“我明白,小玉。我知道是我中了头等奖,我才能和你相见。”
也是在简晟出声的这一刻,和记忆力不一样的声音让濮怀玉清醒过来。她猛地推开他,冷冷道:“你怎么在这?我说的不是你。”
“小玉,我刚才就在了。这里除了我没有别人,你不用碍于自尊继续口是心非,我知道你一直耿耿于怀,其实我也是……”
话音未落,濮怀玉嫌恶地躲开他的拥抱。在她看来,自己的血溅到他身上,都觉得脏了自个儿。
“都说了跟你没关系,离我远一点。”
离开的护士带着包扎的纱布回到病房,看到的便是濮怀玉在床尾找鞋子,简晟一个劲儿往她身上凑的场面,连忙挡在两个人之间。
“你赶紧走!我不要你。”濮怀玉催促。
护士了然:“这位先生,感情你不是人家小姑娘的家属啊!”
另外一个给濮怀玉包扎伤口,对这位小英杰嘘寒问暖。濮怀玉冷静地说自己没事,还关心她有没有被吓到,说自己给护士添麻烦很不好意思。反正就是不给简晟一个眼神。
他气急,像个彻头彻尾的外人杵在那里接受护士的诘问,最终满腹怨念离开病房。
然而离院前,简晟怒气冲冲帮濮怀玉交医药费,还给她升级到了特需病房。四位数一晚的病房不能报销,简晟掏钱的时候很爽快,这点钱在他看来不能省,万一留下病根怎么办。
傍晚被通知挪窝,濮怀玉知道只能是简晟的手笔。她打了很多个电话,没接通,将手机甩到枕边,沉默地盯了会儿天花板,然后在冯父冯母的帮助下去了所谓的特需病房。
冯母帮她搬家的同时,好心教导:“玉啊,你这个男朋友谈得挺好的,重情重义,大事能靠得住。你现在可能不觉得,以后就会知道这样的人脉有多重要。”
“……阿姨,是前男友。您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事,知道了您就——算了。”
老一辈有些开放得可怕,比起出轨这种“男人都会干的小事情”,他们可能更加看重对方是个能不图回报给她升病房、找来资深医师的可贵人脉。
濮怀玉不准备争辩观念性的问题,哪怕是为了不给自己添堵。
不过,官方通报都出来了,连简晟都能摸到医院,同在燕京的濮曼吟很难不知道。濮怀玉只能祈祷远在隋城的家人没有看到新闻,不要为她操心。
暮色归于寂静,濮曼吟风尘仆仆出现在病房门前,神情凝滞,像一扇不断有雨水滑落、声音却被悉数隔绝在户外的窗。
“……简晟给我升级的病房,舍友的爸爸妈妈照顾的我。”介绍过自己的现状,濮怀玉忽然产生一种微妙的错觉——好像连她自己都忘记了隗祯。
但在濮曼吟的世界里,确实从未出现过隗祯这个人。看着她慢慢在床边坐下,脸上没有半分异议,濮怀玉就知道“这个也一样”。
她若无其事摊开手:“我都快要好了,简晟非要给我续两天。这里确实很高级,对吧?我之前没有住过,这次就当是体验了。”
“我宁愿你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
濮曼吟微微摇头,在满目的不忍中落泪。
从她的视角看,濮怀玉是个健康到不能再健康的孩子,感冒在人生中一只手数的过来,浩劫真正到来时她才明白过来——原来所有的伤痕都在此处汇聚。汇聚成那个让人不忍直视的刀痕。
如今濮怀玉摸着伤,已经一点都不疼了。它好得特别特别快,可所有人都不以为然,好像她真的是某部supershero漫画里的主人公。
假如隗祯是从天而降的仙男,专治各种类型的外伤,那他的魔法药肯定很受欢迎,至少很受人类的欢迎。想到这里,濮怀玉侧过脸,心情诡异的平和。
“我宁愿你从来没有×××”——曼曼姐姐关心她,隗祯也关心她,所以他们两个都熟练地运用起成年人式的自私自利,说出类似的话语。
“……可我已经体验了,姐姐。我觉得我救下了不止一个人,你觉得呢?”
“下次交给更专业的人,别让我担心。”
濮曼吟心疼得不得了,轻握住她的手腕,不出意料从薄被下带出一个伤痕累累的拳头,瞳孔骤然一缩,“这个是……!”
濮怀玉只是看向窗外:“我刚刚发狂了,自己砸的。”
濮曼吟愣住了。大概是因为,真正发狂的人不会如此冷静地说出自己发了疯、狂野地自残。
“为什么?”
她呢喃:“有一个人凭空消失了,姐姐。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是这股迷路羔羊的气质终究没能停留太久,濮怀玉从来不是不能拿主意的人,所以她微微摇了摇头,“算了。等我完全好起来再说吧。”
“不管那是谁,你是最重要的,小玉。”
“嗯。”
两天后,濮怀玉出院了。出院以后要做很多很多事,比如濮怀玉第一次见到了燕大的校长,她得拿着表彰的旗帜和奖状跟满脸慈祥的校领导合影;比如学术上欣赏她的教授特意在课堂上讲述了她的事迹,说着“这个时代很难找到这样纯粹的人”然后感性地抹起眼泪,留下尴尬的濮怀玉默默缩起来减少存在感;比如舍友隔三差五督促她去医院检查,比如濮曼吟每周都要当面见一见她,比如简晟开始骚扰她……值得高兴的是,妈妈和大姐姐那边似乎瞒住了,秦紫怡和卫殊也很忙,只是一如既往在三人小群里偶尔发点有趣的段子和短视频。
生活似乎很充实,但濮怀玉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玩什么都觉得无聊。当然,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濮怀玉都没有把自己扔进某位教授的实验室自找苦吃。她只是花了更多时间漫无目的地学习,课堂上的,课堂以外的,反正做什么都没有意思了,那就来学习吧。
濮曼吟察觉到她精神游离,但期末周快要到来,她不想在每周的会面中给濮怀玉带来更沉重的东西,所以将那个濮怀玉说过要跟她聊一聊的话题暂时搁置。
期末周结束,濮怀玉提前买了除夕前两天的火车票。她有点恍惚,觉得自己似乎生活在某种难以忍耐的真空之中。毕竟一个人、一个人……他这么会人间蒸发呢?
她实在想不明白,跟濮曼吟约在了咖啡店。
坐在对面,濮曼吟抿一口意式浓缩,温声道:“我没有跟那个男人见过,小玉。所以即便是我,也不能给出很中肯的建议,因为我毕竟没有眼见为实过。”
濮怀玉不在状态地喝着热巧克力,脱了外套仍旧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热汽萦绕在面积有限的包厢里。
“但是,小玉,我想说——你的人生难道不继续了吗?”
“以前你给我写信,里面经常这么说,‘不管怎么样,人生总要继续’。回头看是没有意义的,怀念是一种美化过后的自我安慰,可以作为调味剂存在,但不能沉湎。”
巧克力液溅射到桌角。濮怀玉抽了张纸,低头擦拭起来,擦得很仔细,仿佛要把桌上的那层漆一同抹去。
只需要再用力一点,就能彻底剥离,跟那只无形的手企图擦去她的记忆一样。
……可是,她的记忆是如此脆弱的东西吗?她记住了隗祯,记住了跟他生活的每个时刻。他真的是个很好的长辈,很好的老师,很好的朋友,他们能顺利交往就是因为他是个好人。
可爱的、有趣的好人。
“小玉,往前看吧。往前看并不意味着必须得彻底忘记,也不需要自欺欺人,头脑清晰一样可以朝前看。”
“你一直都是个很明智的人,这次当然也一样。”
说到底,她还是她,没有变过。
“……我可能需要一段时间。”
濮曼吟微笑:“这无可厚非。”
如果隗祯依旧是那个携带系统的异世界旅人,这时的他可以听到解锁的声音。
“咔哒”。
“线索六:她总是往前看。”
对于诞生于爸爸妈妈温暖怀抱以外的濮怀玉来说,人生太多苦痛,但总是以未完待续的姿态迎接下一个章节。
她已经沉溺很久了,是时候将目光转移到自己的生活中。
因为生活——生活就是无数个或欢快、或无奈的“未完待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