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怀玉看着他,不说话了。
既然她不动,隗祯接过汤碗,开始一勺一勺喂给她——本来也应该这么做,濮怀玉的伤口没好,还没有到“独立”的时候。
濮怀玉垂眸,抿去了带着汤汁的鱼肉。很鲜,因为剔去骨刺略显松散,但依旧能刺激略有些僵直的舌面。
似乎所有情深意切的链接,到最后都会变成懦弱者拴在脖颈上的准绳。他正垂下眼帘,轻缓地诉说自己如何的胆小怕事:
“我宁愿你是围观的人,或者……最好你跟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怎么可能没关系,他要袭击我的朋友。”
濮怀玉凑近隗祯满盛的汤匙,这一次只匆匆抿了一小口就不悦地偏过头,“就算他袭击的不是冯盈,是其他人,只要我在现场,这件事就跟我有关系。”
“你为什么不能袖手旁观呢?现场有那么多已经步入社会的青年人、中年人,你还这么这么年轻,为什么要你赌上下半生?”
隗祯放下碗,比起说教她的莽撞,更像是畏惧——隗祯发自内心害怕濮怀玉知行合一的果断和正义,他宁愿她虚伪、自私且冷漠,都不要她用血肉之躯迎上旁人的刀锋。
“小玉,你不能这样,你应该多想想你的亲人……”
“冯盈有爸爸妈妈,这个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人起码亲生父母有一个在身边。我有亲人需要考虑,他们难道没有吗?”
濮怀玉皱起眉,“如果每个人都这么想,那怎么办,看着他砍人?将怒气宣泄到无辜之人的身上?”
隗祯近乎是用恳求的目光注视她:“可是代价太大了,小玉。就算不是为了我,请你想想李院长,想想陆小姐,她们收到你的死讯只会痛苦。‘见义勇为’这四个字很重,很光荣,但还不足以抚平这种伤痛。”
“……”
濮怀玉当然明白,但她不准备改,只是沉声回答,“你们都是比我年长很多的长辈,有关分离的人生课题,你们学习得比我到位。”
“妈妈送过很多孩子到领养家庭,姐姐看过很多,以后也会接替妈妈的位置。即便我以非自然的状态离开,我相信她们会慢慢想明白,我一直是勇敢的好孩子,只是运气有点坏。”
如果说刚开始还有“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不快,现在的濮怀玉脸上只有平和。她明白隗祯的心情,握住他的手:
“叔叔,‘活着’不是人生的最终答案。你不要太担心我了,即便不是现在,未来死亡也会把我们分开的。”
隗祯:“……小玉!”
她摊开手,轻描淡写转移话题:“我说的是事实,你应该比我接受度高才对。汤还有吗?我感觉我没吃饱。”
“你的同学不是说她的父母会带菜来吗,先喝个五六分饱吧。”
“这就生气了?你的心胸未免太窄了。”
又被她轻轻揭过去了。隗祯身体后倾,眼前落下一小片阴翳,总觉得胸膛里不安跳动的心脏像只无脚的鸟。
濮怀玉:“你不喂了?我不想动。”
“……来了。”
冯盈带着父母推开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光景。说是喂食,其中不免胜似亲人的嘘寒问暖,温情款款,恩爱非常。
见到人,隗祯将汤碗暂且搁置下来。濮怀玉则企图坐正,被隗祯搀扶着调整坐姿,边调整边说“叔叔阿姨好”。
冯盈简单介绍过,老夫妻俩热泪盈眶,放下老饭盒便拥挤到濮怀玉床边,不住地叫唤“孩子”。
毕竟在那样的境地中,濮怀玉愿意挺身而出,无异于超越年龄段的晴天霹雳一声,说是给了冯盈第二次生命也不为过。看到本人是个硬朗俊秀的年轻姑娘,这种冲击感更是无与伦比的。
对濮怀玉本人来说,夫妇俩眼泪汪汪说着“孩子,让你受苦了”不是什么坏事,反倒让她产生了一种肉麻的、奇异的感觉。
她抬头,对隗祯眨了眨眼睛,随后他便静悄悄地离开病房。至于落下的保温桶,濮怀玉有信心帮他全部清空。
“孩子,阿姨在家做了两个菜带过来,还热乎着,刚刚给医生看了,说能吃,就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濮怀玉看她撬开严丝合缝的饭盒,水蒸气夹杂着锅气袭来,是另一种层面上的“美味”。里面有温馨小家庭的味道,是长年累月的习惯蒸出来、炒出来的味道。
她回答:“阿姨,我不挑食。我这边还有汤没喝完,您这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冯父将蒸米饭的盖子掀开,米香味钻进鼻子里。家常菜和家里蒸的米饭,没有花里胡哨的技巧,主打淳朴,还有量大管饱。
冯盈的父母住在隔壁省,家里世代务农,积蓄都是一点一点种地打零工攒出来的。在他们看来,冯盈就算没考上燕大,也是家里面的命根子,考上燕大更好,光辉的前程无限向前方延伸,却没想到差点半道夭折。
关键时刻伸出援助之手的,是冯盈经常跟家里人提起的、另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濮怀玉。
“阿姨,您手艺真好。”濮怀玉抽纸擦嘴,将饭盒放回桌上,“我吃的有点急,不过应该没把伤口吃坏。”起码她没觉得痛。
冯母一时不知道是笑还是哭,眼前的年轻女孩甫一露面便给她一种可怜兮兮的感觉,偏偏她还不觉得自己可怜。
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他们总教育冯盈不要看轻自己,旁人物质上再富有都不要盲目地羡慕比较,乃至于失去自我判断,对自身的贫穷多少有一种说不出的、埋藏在潜意识里的自傲。但濮怀玉的家庭要更简单,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说是住在孤儿院,其实是没有家庭领养的委婉说法。
是这样的孩子,考上了燕大,在生死存亡之际更是不顾一切救了他们的女儿。如此优秀,如此根正苗红。
仿佛只要看见她,就能由衷地悲叹一句“老天不公”。
“阿姨做的太少了,本来想多做点,又怕你刚醒过来,没胃口,吃不下。”
濮怀玉换了个姿势躺着:“没有的事,我胃口好得很。您跟叔叔也别太担心了,我这是小伤,修养几天就能出院了。”
而后又是一阵殷勤的关切。濮怀玉躺在床上听着,心情有点美妙,等他们退出病房单独面对冯盈,忍不住说“你的爸爸妈妈都很好”。
冯盈草草应了一声,坐到床边蹙眉问她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疼,很神奇吧?”
濮怀玉看着她,“你不用觉得自责,就算不是你,是别人,我也会这么做的。”
“就算自责,看在我还好好的份上,少在心里骂自己两句,好吗?”
“……哪门子的‘好好的’!”
林从露和齐央本来在门外,听到冯盈骤然提高音量,着实吓了一跳。
平时看着细声细语,总是充当润滑剂的冯盈,也能用如此高的音量说话吗?
隗祯原先在走廊尽头倒水,慢慢踱回来时听见声音,将门推出一个小小的缝隙,便在两位晚辈的视线中光明正大偷听。
不,不至于说是偷听。因为冯盈情绪激动之下,即便不开门,候在门外的他们也能听得分明。
冯盈实在太自责了,自责到要去挤压自己的生存空间:“我们这个年龄……这个年龄……不是为了给人捅的!是为了念书……为了未来……你都流了那么多的血!怎么能叫‘好好的’!”
濮怀玉看着她:“所以要锻炼身体。”
冯盈一愣:“嗯?”
“把身体锻炼好,遇到危险才可以逃跑。”濮怀玉认真地提建议,“你现在太瘦了,虽然你说过自己有时会帮叔叔阿姨做农活,但你还需要胖一点,有一点肌肉。我们可以一起跑步,一起打球。”
完完全全冲散了苦大仇深的氛围,冯盈愣在原地,都不知道怎么回复她了。
病房的光线从门隙透出,照在半蹲着的林从露脸上。她“噗嗤”一声笑出来:“真是的,还以为是健身发烧友发传单呢。”
齐央考虑的则是更切题的问题:“就算长了肌肉,真遇到昨晚的情况,恐怕连逃跑都需要一定的勇气吧?我当时大脑一片空白。真不知道濮怀玉是怎么跟那男的缠斗在一起的。”
隗祯静静地听着,无声地走开,慢慢抵达走廊尽头。
「你改变不了的,她就是这样的个性,只要看见了,绝不可能不管,尤其是涉及生与死的问题,她反而会更果断。」
「从学校到职场,不同的人为了追逐不同的头衔相互倾轧,谁对谁错有时候很难分辨。但到谈论生和死的时候,很分明吧?」
「她就是这样的人。」
隗祯喃喃自语:“我应该感到欣慰吗……”
「你不是濮怀玉的老师,宿主。未来不是,等你离开这个世界,过去也不会是。」
系统用冷静却又不乏温情感的话说道,「所以你不用强迫自己欣慰,你只是一个希望她能够安安稳稳守着一点小小幸福的、‘濮怀玉的恋人’而已。」
「……看来那个意外,没有把你类人的部分烧掉。」
系统很想冷笑一声嘲讽过去,然而想到隗祯不得不接受的将来,终究收了回去,转而询问:「你准备怎么过好这几天?」
「我收藏了很多营养菜谱。」隗祯平平淡淡地回答,「不管代价是什么,小玉都得健健康康。」
因此,濮怀玉接下来的日子喝了不少碗鲜美的汤,吃了很多很多碗美味的饭。
“你真的……不用……去上班?”
隗祯只是微笑着将她耳边的碎发在指间卷出俏皮的旋儿:“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他好歹也是个比她年长许多的成年人,濮怀玉相信隗祯能自行处理好职场上的事,也没有多问。毕竟对于他的陪伴,她还是相当享受的,总不能一边享受,一边打着为隗祯好的旗号赶他走。
所以,濮怀玉大口大口吃起饭,然后细细地咀嚼,感受伤口愈合的弧度。
这期间,妈妈不知道,大姐姐不知道,曼曼姐姐也不知道。濮曼吟不是没有跟她约过饭,被濮怀玉满怀遗憾推掉了。
隗祯会宽慰她:“你们以后会有很多时间一起吃饭,一起生活,不急这一时。”
“那我们‘急这一时’是为了什么?”
本是为了打趣,对濮怀玉来说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多多益善,然而男人怔在原地,好像真的被她伤到了。
“我开玩笑的,天天在一起很好,我很满意这样的生活。”
“……我明白。你是在跟我开玩笑,我很清楚,小玉。”他笑得有些艰难,里面夹杂一点看不出来的苦涩。
只是一句玩笑之语,濮怀玉没想到有一天会成真。“急这一时”,真的成了补偿未来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
起初,她想给隗祯发消息,告诉他自己明天就可以出院,“说了是皮肉伤还大惊小怪”,结果微信列表里没有他。
等冯母进门送饭,濮怀玉询问:“阿姨,你今天看到我男朋友了吗?”
“男朋友?你还交了男朋友啊。”冯母用对待陌生人的语气道,“你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不来真是过分了。”
濮怀玉一下子愣在床上。
林从露和齐央下了课,结伴来看望她,还带了水果。
面对濮怀玉的询问,她们面面相觑,像是第一次听说:“隗老师?什么隗老师。濮怀玉,你甩了姓简的之后什么时候谈了个新的,还是老师?可够刺激的。”
“不,这么称呼是因为他是心理咨询师……算了。”
濮怀玉隐隐觉得更严重的事情发生了。她开始给两个好友发消息,秦紫怡比较忙,卫殊相比较之下还算空闲,没过几分钟发了一个问号。
【保卫小殊行动】?
【保卫小殊行动】这是谁啊,好生僻的姓氏,一中有这号人吗
这一瞬间,濮怀玉通体冰凉。
仅仅否认隗祯是她的男友,濮怀玉尚且能够接受。但摆在她面前的是,隗祯整个人的存在都被否定了。
稍迟一点,秦紫怡的消息跟上步伐。
【子涵姐姐】我们的心理老师不一直都是何老师吗?我们还私底下聊过这件事,学校给何老师这么大的工作量,跟虐待老人有什么区别
【子涵姐姐】这个隗老师是哪里来的,实习老师也不姓这个啊
【子涵姐姐】睡晕过去了?
至此,濮怀玉基本可以确定下来。
隗祯人间蒸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