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姝乘一人便快了许多,且沿路慕涟茹都在运灵力加快速度。青鸟在前面飞着引路,此时都沉默不语。唯有那擦身而过的云烟,偶尔发出一两声叹息。
慕涟茹走时,槐安也跟了上来,此时正趴在涟茹肩头看着下方的灯火。
肩头似乎沾了湿意,涟茹望了望四周的云渺,轻轻抚了抚肩头上的槐安:“你……想你爷爷了么?”
“嗯……”槐安跟着她们多日,此时哭出来倒是慕涟茹未曾预料过的。
“等我把阵补齐,你就跟你爷爷回去罢。跟着我们虽饿不着,但也没那么恣意。”
槐安摇了摇头,轻声道:“爷爷说了要跟着你,那我就跟着你们。”
慕涟茹不再言语,她此时已经没有心力再安慰槐安,只是尽力向前赶着。
婴灵村顶上的雾瘴愈来愈浓,涟茹用神识探之,发觉西南方向上隐约有瘴气进入阵中。
再往下时,村里灯火一片,四处皆有人影走动,人语声从四周传来,其神态或喜或悲,可大多人都神色恍惚、双目无光。
慕涟茹让青鸟先去找牧荑来西南角汇合,自己则先落地打探情况。
那一方木屋中,一女子哭号:“文郎,大火屠城,我们是真的逃出来了吗?”
慕涟茹闻言双瞳一缩,这还灵阵破,这阵中人的记忆竟然都被带着恢复了。她屏息往那屋内看去,那女子独自对着烛案流泪,屋内再无其他人,只有那飘忽的烛光下有两道影子,一道长瘦,另一道矮小。
那女子迷惘地垂下头,喃喃道:“我们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或许是慕涟茹的错觉,那地上的两道影子竟然晃了晃身形。
“可为什么我只能看见我一个人。”那女子颤抖地打量着自己的手,那蜡烛忽然冒起了轻烟,她连忙张开手去护,“别怕,别怕,只是风。”
慕涟茹捻了诀将周遭的风都隔了。这微弱的烛火才得以存续。
本以为这只是这女子的念想,将烛火续留住她便能稍宽下心。可这女子朝烛台念念地说了什么,忽地将那烛台打翻在地。
“我一定是死了!我定是入了地狱了。所以才留得这烛台来折磨我!”那女子仰头在屋内大喊,那身下熊熊的火光就这么攀着她的衣裙而上。
慕涟茹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了,连忙闯进屋将那烛台一脚踢开,正想拉过女子,可这女子忽地成了灰烬。
眼前的一切都发生地猝不及防,涟茹的手在空中停滞了许久才愣愣地放下。
来不及多想,她连忙御剑奔向西南角,这阵要么得立马补上,要么只能提前将村子里的人都超度了。
只是路过竹屋时,她还是愣了一下,但还是抵力向前。
牧荑和瘴妖正用符箓撑着那阵破之处,见慕涟茹赶来神色皆是一松。
“此阵应当是修补不得了,我与瘴妖试了许多法子,只会愈来愈大。这村子里的人,都被死前的记忆绞缠着,只怕再不结阵就要灰飞烟灭了。”牧荑三两句话就将情况交代了。
周遭惊叫声渐起,有大梦初醒者号啕,有痛不欲生者抽噎,更有甚者奔走狂笑……
其状惨不忍睹,慕涟茹正打算飞天设幻阵,忽听得一阵穿地破土之声,竟是那老槐妖。奇也怪哉,他一现身这婴灵村都安静下来,似乎进入了梦乡。
槐妖抖了抖枝干,朝慕涟茹道:“听得此间吵嚷,皆是因记忆浮现而痛苦嚎哭,老夫便施了幻术暂且压制。”
“这阵,破得巧妙,仅仅容得一魂钻出,若是魂识狂暴,便会互相残杀,所幸这事还未发生。”槐妖缓缓道来,朝瘴妖和牧荑轻晃了下枝叶。
瘴妖唤了声:“淮清兄。”
牧荑微微颔首。
淮清用树枝指了指阵痕边上的那棵树下,意有所指道:“这村里百号人,若一齐超度会惊动天道,引来天劫。若可以,还是看看有什么修复之法罢。”
涟茹闻言抬脚朝那树下阵处,那阵的红痕似乎被人添了几笔,却也未破坏原来的阵形。
她望着那树干,忽然看到了一个闪着光的东西,她抬手去碰,却被刺了一下,心凉了半分,那是一枚针。大树下的萌蘖苗被涟茹的衣裙勾弯了枝干,涟茹见那地上忽地冒出白花花的一片,这下面竟是溃蚁的巢穴,溃蚁嗜腐,最爱舔食鲜血。慕涟茹用手指轻轻拨了拨,果然那里层的土干涩而上层的土像是新翻的。
腕血供阵,此阵本应自行消结。可这阵被人隐秘地动了手脚,时机掐得这样准,又动得如此巧妙。
续阵之人是谁,涟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可越想心里寒意愈深。如若不是这阵破了,或许她还不知道李舒道真正的打算——以血续阵,再捱至下元,最后……她不敢再往下想了。她叹息睁眼,眼下还有更为紧迫的事。将这溃蚁搬到这来的人还没揪出,这人实在是老谋深算,居心叵测。
她这些年小心周旋,明面上没有树敌,但出事后未免会有人落井下石。
只是这婴灵村又碍着谁的道了?
莫非是想将功德散去?不让她活?难道是李家的敌人?想李舒道死?可是李舒道若不是她发现,那也是准备死的。想到这里,她自嘲地笑了。
这些念头浮起时,慕涟茹的心头总是会浮现起一个名字——沈秉义。并不是因为他虚伪狡诈,也不是因为他成为掌门的突然,那是因为什么呢?不知道为何,就是觉得此事与沈秉义有关。涟茹叹了口气,可她目前还没发现沈秉义与婴灵村有何干系。
淮清认出了慕涟茹手上捻着的东西,轻摇了下枝叶,叹了口气道:“看来是修补不了了。只得结阵。”
“阴玉不知所踪,”涟茹手心出现一块玉璧,她有些低落道:“我这里只有阳玉。”
淮清笑道:“无妨,这本是预料之中的事。阳玉可以血为媒,以灵为启,你可知以血附玉,便能借蕴?不过现在不是时候,要等月现之时,方好渡阵。”
此时云蒙阴天,哪来月亮的迹象?慕涟茹看着这老槐妖,心道此妖何时变得如此循循善诱起来?这家伙初见就能看出他狡猾善变、能言会道,暂不可信。
不料眨眼间,这老槐妖居然幻作了人形,慕涟茹看得一愣。她本以为这老槐树皮如此厚,幻人形估计也是个老头子。结果面前这人身着嫩白里襟,外套柔绿春衫,眉眼温柔,若不是那脸上深浅三道褐色枝痕,此人简直美得不可方物。
“槐安,过来。”淮清蹲下身,朝槐安招招手。
槐安眼里含泪,连奔了去。
慕涟茹看着一幕,连忙闭了眼,生怕槐安哭着喊“爷爷”的场面给她留下了魇魔的影子。
结果淮清直接一个手刀,将槐安劈晕了。
“你做什么?”慕涟茹连忙上前,拔出静姝就往他脖子上碰。这槐妖究竟要做什么?若是要反目,也不会傻到拿槐安当人质吧。
淮清竟还低头看着那把剑,然后又抬眼笑道:“真是托付对了。姑娘,我打晕他只是后面的话还不知他适不适合听。”
槐安还小,对他施咒术不行么?慕涟茹很是不认可槐妖的行为,怪道养了槐安许久,竟是话也不肯教一句。即使这槐妖皮囊摄魂,慕涟茹此时对他也是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你看槐安,可觉得他眼熟?”
“眼熟?”慕涟茹可从未见过槐安,慕府落败,自己又是孤女。她秀眉一皱,莫非是师兄的孩子?可是槐安是妖啊!难道师兄内里是偏爱妖型的?都怪李舒道,如今的问题她都越猜越离谱。
淮清摇摇头,似看到了她心中所想:“非也。槐安本是人。于冬日生,于冬日死。睁眼只见半夜天地,闭眼于树底久眠。”
冬日生,冬日死?难道是!慕涟茹此时被自己的想法骇得倒吸一口凉气。
淮清挥手设阵,将几人都圈了进去。只是他一开口便是炸雷:“他是贺兰家的孩子,本名贺兰淮安。只不过平常取字木鬼之槐。”
“你可还记得那明府老爷身边的管事——霍栾么。他是贺兰夫人的弟弟。槐安是蓁蓁与他的孩子。只是这霍栾被安插在老爷身边,虽受老爷命,实则以姐之言为纲,才能活命。久压之下,必积怨愤。这孩子也是可怜。”
原来如此。当时她还说这夫人太过仁慈,那霍栾见到夫人与容与谈话,却只是抖若筛糠。竟不是只怕夫人,也怕“老道”杀了他。怪不得,容与那句“夫人也不是没有城府”当时让她疑惑了好久。
“那之后呢?蓁蓁以为这孩子是老爷的?然后便……”
“到底是稚纯之心。蓁蓁知槐安是霍栾之子,只是霍栾不肯相认。可未婚女子有孕是及其不耻的,所以她便想到了那明府老爷,那老爷凑巧爱寻花问柳……可那老爷却连名分也不给,可蓁蓁到底还是舍不下这孩子。”
牧荑轻嗤一声:“竟是母亲多番苦求……”
“可为何蓁蓁将槐安放于青云观贺兰夫人门前?只有这法子了么?”慕涟茹问道。
“蓁蓁叫她阿娘留心老爷,她阿娘孟婆子曾偶然见霍栾于午后无人时进后院,蓁蓁揣测,便知晓了贺兰夫人与他的关系。那日生产,蓁蓁亏血晕厥,狒妖嗅味寻来,本想吞了孩子,霍栾却不知从哪里赶来,将其抢下,孩子被孟婆子抱走。只是那狒妖太过狡猾,霍栾懦弱无能未学得贺兰家的咒术,被狒妖一爪抓穿了后脊,蓁蓁亲眼目睹这一幕,含泪悲惧而亡。可孟婆子不知孩子是霍栾的,于是就出现了雪夜那一惨事。”
淮清摸了摸淮安的脸,语气无奈又叹惋:“狒妖奸诈,那雪夜她施了幻术,贺兰夫人本就心力不济。说的那番话,可谓绝情绝义,可她还是将孩子抱回,设法救养他。只是那夜里风雪迷眼,她身体亏虚,又因为明守玉的花柳之事气急攻心,竟连抱回来的孩童是妖也未察觉。”
竟是如此?慕涟茹猛退了几步,步子太大,晃得她发上的钗有些松动。原来看似无情人却是有情人,这天下并不是非黑即白的。
“那日后,明府举家搬徙。我本是去赴约,院中萧条,只有一位道长枯坐,将事与我一说,难免唏嘘。黎兄护那孩子多时,精气耗尽身死。再后来,那位道长说他不日就要飞升,将孩子交托于我。可这孩子没了他的护佑,只剩一口气残喘。”
“所以,淮清兄,你把妖丹剖了,分给了这孩子?”瘴妖声音竟有些发颤,话音一落几人的腹部都幻痛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