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殿正殿,沉香的香气自金兽香炉中袅袅升腾,司制手捧朱漆托盘,低眉敛目,带着两名司制司女史步履轻缓地走入殿中,向圣后盈盈下拜。
“圣后殿下,蹙金绣鸾凤襦裙的腰身已改好,奴婢伏乞圣后殿下试衣。”
圣后对镜而立,司制司的三名女官和两名宫女或跪或立,一同侍奉圣后更衣,指尖动作轻得好似蝶栖花枝,生怕惊扰了圣后的雍容。
圣后抬手抚了抚袖口的纹路,微微侧首,问侍立一旁的纪莘:“纪莘,你觉得这件衣服如何?”
纪莘神情沉稳,恭谨地应道:“这件襦裙的纹样精巧,金线盘绣的鸾凤栩栩如生,在光照下熠熠生辉,甚至还能随步伐流转,好似振翅而出,在云间翱翔,可见司制司技艺精湛,也花足了心思。不过,圣后殿下风仪天成,气度风姿足可令寻常布帛生辉,所以这件襦裙虽华美非凡,但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圣后轻笑一声,“把妆台上的那支凤衔珠步摇拿过来。”
“是。”
纪莘转身去取步摇之际,铜镜处突然响起宫女们的惊叹,殿中众人纷纷跪地,纪莘匆忙转回身随众人一起伏地叩头,而后便听到了殿内连绵不绝的呼声。
“祥瑞现世,圣后福泽!”
有宫人急趋出殿,不多时圣人满脸喜色地匆匆赶来,径直走到圣后身边,兴奋地握住圣后双手,“梓童,方才当真有祥瑞现世?”
圣后亦是满脸喜色,挽着圣人走到榻前垂足而坐,吩咐宫女道:“将方才的情景仔仔细细地同陛下讲一讲。”
一名宫女伏地回禀道:“方才奴婢们服侍圣后殿下试衣,整理好裙裾后,圣后殿下问世子夫人以为如何,世子夫人说裙上的鸾凤栩栩如生,几欲振翅而出。世子夫人刚刚说完这话,鸾凤竟真的从襦裙上飞了出来,伴着五色云彩,向上越飞越高,穿过殿顶的琉璃瓦,直飞入天际。”
“好,好啊!”圣人大喜,“去召画师来,让画师按描述将祥瑞画下来,给满朝文武传阅,朕要昭告天下!”
圣后站起身,整衣肃拜,朗声道:“今四海升平,万民安乐,陛下德合乾坤,感格天心,今日天降嘉徵,必是圣朝昌明,福泽绵长之兆!”
殿内众人又一次纷纷跪倒,口中高呼:“陛下德合乾坤,感格天心,天降嘉徵,圣朝昌明,福泽绵长!”
纪莘跪在人群中,随着众人的动作稽首于地,脑海中的念头一闪而过,突然有些明白了圣后为何留她在宫中。
十日后,纪莘得了陈氿归来的消息,立刻请求了圣后的允准,同胡尚仪告了假,去往万骑营见陈氿。
陈氿向圣人述职后,刚刚返回位于宫城北侧的屯营,就见纪莘不知从何处冲出,猝不及防地被纪莘抱了个满怀。
周围传来同僚们戏谑的笑声和口哨声,陈氿没有理会他们,眼带笑意地抱紧纪莘,垂首问怀中人:“想我了?”
纪莘抱着陈氿不肯撒手,“有没有无人的、可以说话的房间?”
陈氿顿了一瞬,脑中不由自主地窜出一句俗话——小别胜新婚。
同之前相比,此刻的纪莘不顾他人目光,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搂搂抱抱,甚至青天白日的就要和他去无人的房间,如此热烈又大胆,这可真是,真是……
太好了!
纪莘还维持着环抱陈氿的姿势,陈氿贴在纪莘耳边,声音暧昧,“这么舍不得放开我?别急,先回房间。”
陈氿带着纪莘回到他在万骑营的住所,正想继续方才的温存,纪莘却换了一副面孔,一脸严肃地问:“你这次护送荀公返乡,路上可有发生什么事?”
纪莘态度变得突然,陈氿像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纪莘见陈氿不回答,语气急了几分,“快说呀,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你,你来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个?”
“对,这件事非常重要。”纪莘道,“我怕有人听到我们说话,方才故意做出小别胜新婚的假象,想来这会儿不会有人来找你,你抓紧时间,快说呀!”
假象?
原来方才纪莘公然抱着他不肯放手,只是想让人误以为他们急于回房间亲热,从而避免有人来打扰,听到他们说话。
陈氿笑不出来了,甚至还有些委屈,“我们刚成婚就被迫分开,你不想我吗?”
纪莘回得一本正经,“我当然想你,但是我更担心你。”
陈氿的委屈被瞬间抚平,心知纪莘一再追问,必然是出于重要的原因,认真回道:“是发生了一件事,我们回程途径洛水之时,当地村民从洛水中打捞出一块白石,那石头看着很有年头,在水流连年的冲刷下形成了麒麟的形状,上面还刻着字,‘圣后临水,永昌帝业’。”
“这块白石现在何处?”
“被带了回来,已经献给了圣人。圣人见之大悦,说上天接连降下祥瑞,是天下之福,所以圣人打算下月在华都城南郊举行祭祀大典。圣人这决定一下,朝中立刻有人言道圣后辅佐陛下,懿德配天,主张圣后作为亚献祭祀天地。”陈氿话锋一转,问道,“你在宫中有没有事?”
纪莘面色沉重,“你都听说了吧。”
“听说了。”陈氿亦是神情凝重,“如今但凡有人谈起圣后衣裙中升起的鸾凤和祥云,必会提一句宣国公府世子夫人见证了此事,当时你当真在场,当真亲眼看到了?”
“我没有。”纪莘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当日情景,而后道,“圣后问我那件襦裙如何,我总不能说不好,自然是要想办法夸赞的,我没想到后面会发生那样的事。宫女描述的祥瑞与我夸赞的话太过相似,只怕没人会相信我与此事无关,且根本没有看到那所谓的祥瑞。”
话至此处,圣后为何让纪莘留下,陈氿为何会被安排离开华都的差事,答案已是不言自明。
纪莘“亲眼”见证了神龙殿出现的鸾凤和祥云,陈氿所在的队伍为圣人献上了从洛水捞出的白石,两次祥瑞与他们息息相关,谁还会相信他们与孟氏并非一路?
而纪莘身在神龙殿,如同入宫为质,所以即使他们不满被算计,却也毫无反抗的余地,只能默默认下这两桩事,再不可能撇清和孟氏的关系。
原来,从让他们成婚开始,孟淮乃至圣后想要的,就是逼迫陈氿真正成为孟家人,从此死心塌地地为孟氏做事。
他们后知后觉,被一步步推到今日的境地,已是身陷局中,难以脱身。
纪莘忍住叹息,目光飘向房间内的陈设,猛地又察觉不对,“此处是你在万骑营内的住所吗?你只是一名队正,为何可以有单独的房间?”
陈氿的声音沉重缓慢,“圣人念及我护送祥瑞有功,升我为左万骑果毅。”
纪莘心下一凛,不由得蹙眉,“那带队的校尉和另一名队正呢,他们可有得到晋升?”
“他们得了不菲的赏赐,但并未晋升。”
队正是军中的低阶官职,果毅却是营长副手,陈氿能越级晋升,一跃成为手握实权的武官,此事背后一定有孟淮的操作。
陈氿看似一飞冲天,却也是被架在了火上烤,此后必会有无数人在背后议论他,甚至暗中给他使绊子,而陈氿若想躲过明枪暗箭,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尽心为孟氏做事,在孟氏的支持下一步步向上爬,直到强大到无人敢轻易得罪他。
这大约就是孟淮想看到的结果吧。
孟淮煞费苦心地为陈氿铺路,谋划将手中权力尽数交给陈氿,却从不在乎陈氿的意愿,强势冷酷地截断陈氿的其他选择,一味逼迫陈氿与他站在一处,多么畸形的父子关系。
纪莘又一次忍住叹息,对陈氿道:“事情已然如此,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你为护送祥瑞快马加鞭赶回华都,定然很累了,先别想那些事了,好好休息要紧。”
陈氿抱住纪莘,将头倚靠在纪莘肩头,“好。”
在一部分大臣的极力主张之下,圣人接受了众人的提议,命圣后担任下月南郊祭祀的亚献。
自建朝以来,在如此高规格的祭祀中,这是第一次皇后参与献酒,故而此消息一出,立时引起了巨大轰动。
而在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讨论这件事时,圣后又做了一个令无数人震惊的决定——从内外命妇中挑选十六位负责手捧祭品的斋娘,跟随圣后一同参与祭祀。
不论圣后目的为何,此事终归对提升女子的地位有帮助,大多数内外命妇因此反响热烈,而少部分与孟氏立场对立的命妇们也不得不从众,是以满城命妇都在积极地参与斋娘的选拔。
这一日,纪莘在众多来神龙殿参与选拔的女眷当中,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梁霈。
纪莘穿过庭中的重重人群,走到梁霈身边,“六娘!”
梁霈眼睛一亮,神色间满是惊喜,“阿莘,你怎么会在此处,你也来参与选拔吗?”
“这件事实在是说来话长,你入殿拜见过圣后了吗,方不方便说话?你若方便,我们可以换一个安静处慢慢聊。”
“我见识尚浅,哪里有资格拜见圣后,今日是母亲来参与选拔,我只是随她来见见世面。”梁霈道,“容我先去知会母亲,然后就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