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众怒群起攻之

    秦妙苏疑惑道:“杨公的小儿子?如此说来,他有几子呢?”

    “一共两个,大儿子名叫杨昊,是个木匠,二小子叫杨成,就是这所青云书院的夫子。”

    踏入书院,忽闻一阵清朗诵读声随风飘来。秦妙苏驻足凝神,透过精雕细镂的花窗望见一位白衣公子临窗而立,眉目如画,正执卷带着学生吟诵。

    没料到杨公阴郁古怪,倒生了一位清俊风雅的儿子,她不禁多向窗里瞄了几眼。

    几乎就在同时,耳边飘来一个怪里怪气的声音:“好看么?”

    秦妙苏不自觉地点点头,但下一秒,她反应过来是谁说了这话时她一个机灵直起身子,汗毛倒竖,忙摆手摇头:“不好看不好看,不及你万分之一呢。”

    酆栎的声音冷的掉渣:“油嘴滑舌,方才盯着人家瞧时,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不不不,误会了,我这不是头回见着书院里授课的模样,觉得新鲜嘛。”

    鼻子里轻哼了声,酆栎转头去找书院的其他夫子去和杨成捎话,又过了一会,杨成课毕后才从书房出来。

    他朝众人弯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几位兄台,不知找杨某何事?”

    酆栎:“听闻谷村的村长杨公是您父亲?”

    杨成闻言神色一顿,答道:“不错,正是在下的父亲。”

    “早闻谷村有人祭的风俗,你可知这月的朔望之夜,父亲就要献祭了?”

    说完这话,酆栎留心看他的神色,却见他毫无波澜,无动于衷。

    “在下很早就知晓了。”

    秦妙苏悄悄打量着杨成,只见他神色如常,连眉头都未动一下。她心中暗惊,这人听闻生父将死,竟连一丝悲戚之色都不显露,就算他一早就知道了,可自己的亲生父亲马上就要没命了,也应流露出悲伤吧?但是他却十分镇定,就像在听一件寻常事。

    酆栎微微蹙眉:“你竟...如此淡定?”

    杨成浅笑:“兄台专程来找杨某就是为了这事?既然兄台听说过祭祀的事,想必也清楚我们村人对神明的虔诚。家父得蒙神恩,能以身侍奉,登临极乐,这是杨家几世修来的福分。”

    他的说辞与村民一模一样,秦妙苏无话可说了,看来他们的确对邪神十分崇信。

    酆栎眸色微沉,也不再追问。

    从书院出来,秦妙苏道:“连着问了好几人,都是一样的回答,难道说云城的失踪案真和邪神祭祀无关?”

    酆栎摇头:“目前来看,还真未找到两者间有什么关联,朔望之夜就在后日,要弄清楚,看来得要亲自去看一看,这到底是个正经祭祀,还是别有用心之人用来伪装的手段。”

    想到待自己极好的杨公不日就要命丧西天,秦妙苏不禁鼻头发酸:“我要去劝劝杨公,让他别做傻事。”

    傍晚,他们来到谷村的杨家,秦妙苏看到杨公家的门依然紧闭着,屋内未亮一丝灯火,高大的胡杨树在夜色中茕茕孑立,枯瘦的枝桠刺向渐暗的天穹,像是孤独的哨兵。

    她敲了敲门,很快就见杨公苍老阴郁的面容出现在门缝里。

    “秦姑娘,有何贵干?”

    秦妙苏垂下眼睫,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压抑心间呼之欲出的巨大悲伤,哑了声音道:“杨公,您何苦...非要去献祭?就算那邪神真的存在,难道就非得用活人的血肉去填它的胃口?何况您还有家人在这世上,若您走了,他们该有多难过?”

    夜风此时掠过胡杨枯枝,似是发出细碎的呜咽。

    杨公浑浊的眸子里划过诧异,但随即归为深潭一般的平静:“以身祭神是我毕生的愿望,还望姑娘能理解。”

    “可是,您有没有想过,这可是一条条活生生的命啊,若真是怜悯慈悲的神,就该是护佑苍生的,怎会要百姓以命相抵?这哪里是神明,分明是...”

    “别说了,”杨公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厉,截断她的话:“邪神护佑我们,我甘愿为他牺牲,生为信徒,死为鬼卒,此心可昭日月。若姑娘有意要诋毁我的神,休怪老朽翻脸无情。”

    杨公虽看着冷漠孤僻,但是第一次对秦妙苏发火,她愕然看着他,半晌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时,酆栎冷声道:“信神信到连命都不要,还说得这样冠冕堂皇,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

    杨公哼了一声,砰地关了门,不再理会外面的人。

    酆栎斜睨了一眼神情黯然的秦妙苏:"这老东西脑子里灌的都是浆糊,走吧,再待下去怕是要沾上傻气。"

    秦妙苏微微颔首,眸光浮动间暗自思量:或许杨老是受了什么蛊惑,才会如此执迷不悟,若在祭祀那日救出他,或许他想通了就不会再做傻事了。

    展眼到了朔望之夜,月隐乌云,星匿辉彩,天地间黑茫茫的,连平日的狗吠声都悄无声息。

    秦妙苏早和酆栎隐在路旁的树丛里,凝眸注视村里的动静,约莫一炷香后,巷尾突然传来喧天锣鼓,只见一队红衣人踏着诡异的舞步而来,八抬大轿上缠满猩红绸缎,像似送亲的阵仗。

    摸了摸自己手臂上起的鸡皮疙瘩,秦妙苏瑟缩一下:“大晚上的,还是送人去死,偏还敲锣做什么,听起来真瘆人。”

    酆栎也觉得怪异,看到这队人身穿大红喜服,个个面上喜笑颜开,他又调转视线,看到杨公的大儿子、二儿子也穿了绣金鸾凤的喜衣,面上也毫无悲切之情,反而带了得意之色,真是诡异至极。

    那支诡异的队伍如蛇般蜿蜒向西北行进,正是去血月岭的方向。秦妙苏与酆栎借着树木乱石的遮掩尾随其后,大至追出二三里地,骤然间阴风怒号,飞沙走石。狂风卷着腥气扑面而来,连碗口粗的老树都被压得咯吱作响。

    酆栎一把扯住秦妙苏的腕子将她拉到巨石后,却见那顶猩红轿子的帷幔在风中狂舞,露出里面端坐的杨公枯瘦的背影。

    秦妙苏未及多看两眼,狂风飞沙席卷而来,只好垂头躲避。

    待狂风过后,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片空阔浩渺的山岭,赤褐色的山岩如凝固的鲜血般狰狞裸露,嶙峋怪石间缠绕着墨绿的枯藤,山巅升起一轮红色的月亮,映得天幕暗红,整座山岭似沉浸在猩红的雾霭中。

    队伍中的人齐身下拜,发出阵阵祈祝声:“邪神保佑,求赐我长生。”

    顺着众人癫狂的视线望去,秦妙苏还看到血月岭的坳口处,一座黑石庙宇如同巨兽獠牙般突兀地矗立着,庙前两排石像在血色月光下泛着青光。

    古怪的是,这些雕像似人非人,有的长着三只手臂,有的咧开的大嘴里布满尖齿,最骇人的是它们空洞的眼窝里映照着血红的光,好似淌着血泪,在石雕面容上划出蜿蜒的红痕。

    夜风掠过时,岩缝间响起呜咽般的啸叫,仿佛千百个枉死之魂在同时哀泣。

    祝祷后,几名壮汉出列抬着轿子进了血月岭,放下后就退了出来,只剩下杨家的两个儿子跪在地上朝轿子磕头,向他们的父亲做最后的告别。

    仪式完成,众人离去,轿子孤零零杵在山岭。待他们走后,杨公才从轿中出来,缓步走向那座古怪的黑色庙宇。

    秦妙苏跑过去拉住了他的胳膊:“杨公,何苦呢?”

    杨公没料想这里有外人,大吃一惊:“你们怎么在这里?快走!”

    “杨公,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好好活下去吧。”

    杨公一把推开她:“你们什么都不懂,别瞎掺和了,快离开这里。”

    酆栎见他情绪激动,似有动手的意思,便出掌精准劈在杨公后颈,另一手顺势揽住他:“跟个疯老头废什么话,直接带走。”

    如此简单粗暴,秦妙苏同情地看了看昏睡过去的杨老,心中默念:阿弥陀佛,千万别怪我啊,不是我动的手。

    到了村口,趴在酆栎背上的杨公醒了,抬眼发现自己又回了村里,登时吵着要下来:“快放了我,我不要回这里。”

    酆栎只好放下他,冷眼劝道:“既救了你,应好好活着,别再执迷不悟了。”

    杨公怒目圆睁,连一贯死气的脸上都有了神采,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他们:“老夫再三说过不需尔等多事!为什么不听?如今擅作主张,坏了大事,云城的百姓要倒大霉了。该死,该死!”

    酆栎也含了愠怒:“你不要危言耸听,救了你,和云城的百姓有什么关系?”

    “尔等无知小辈,邪神显圣,岂能少了供奉?如今触怒神明,灾祸必将降临云城。都是老朽的错,为何当时要招惹你们,造孽啊,这把老骨头,拿什么来赎这弥天大罪?”杨公说着,泪流满面,七旬的老人竟一屁股坐到地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酆栎:“救了你还不知感激,神神叨叨说些疯话,我看你真该找位郎中治治了。”

    看着杨公重获生命,不仅没有愉悦,反而颓丧无比,秦妙苏心中五味杂陈,她轻轻拽了拽酆栎的衣袖,低声道:“杨老这般虔诚,实在令人动容。既然人已救回,不如就先让他静一静吧。”

    酆栎拂了拂袖上的折痕,也不再多语:“我们走。”

    秦妙苏一踏进天香阁的厢房,便迫不及待地扑向绣床。她整个人呈大字型瘫在锦被上,脸颊深深埋进香软的枕里,终于感到了全身心的放松。

    香巧端着温好的粥递过来:“夫人,今夜的事如何了?”

    秦妙苏闷闷地嘟囔着:"唉,别提了,我们一路追到血月岭,远远就望见那座邪神庙了,那地方阴气森森的,光是远远看着就让人浑身发毛。最令人烦心的是,我们千辛万苦救了杨老,他非但不领情,反倒把我和侯爷骂得狗血淋头!"

    “啊?侯爷也挨骂了?若依他的性子,还不得火冒三丈?”

    “可不是?要不是对方是一名老人,我猜他定要气得将对方剥皮拆骨。”

    “侯爷是万人之上的金贵人,救了人反受折辱难免会有脾气,好在杨老是救下了,也算大有收获。”

    秦妙苏捶捶在树丛里蹲得酸疼的腰:“杨老也不知中了什么邪,还说得那样煞有介事,说什么献祭不成会触怒邪神,要给云城招来灭顶之灾,弄得我心里都有些惴惴不安,难不成这世上还真有什么邪神?”

    “夫人别多想了,这大抵是杨老气着了,胡说的话。”

    秦妙苏奔波一晚,早已累得精疲力竭,感到香巧的话只是轻飘飘入了耳,她随意答着,转身就睡过去了。

    翌日还未睡醒,她就被推醒,睡眼惺忪看到香巧满脸急迫看着她。

    “夫人,大事不好了。”

    揉了揉眼睛,秦妙苏问道:“什么事这么着急?”

    “现在天香阁外聚集了大批村民,个个手持锄头棍棒,正叫嚷着要侯爷出去给个说法。那阵仗,怕是要闹出大乱子来!”

    “什么?”

    秦妙苏听闻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赤着脚便扑到雕花窗前,见阁外黑压压挤满了村民,个个怒目圆睁、青筋暴起,挥舞着农具嘶吼叫骂,声浪震得窗棂都在微微颤动,俨然一副要拆了天香阁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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