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好兴致。”厢房门大开,崔景正站在门外,脸上带笑,用扇子轻磕手心,仿佛是他与宋怜一次惊喜的偶遇,而不是宋怜特意相邀。
尽管崔景的话语没有任何异常,宋怜还是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一分不满。
“我可是精挑细选,特地择了庆芳园来款待大人,难道崔大人不喜欢吗?”宋怜信口开河,不过效果确实歪打正着,她看到崔景神色软和了下来。
许是看到宋怜在看他,崔景的耳根又染上了一丝薄红。而宋怜不急着开口,现下也不去听外头的丝竹声了,只托着腮,一心一意地看着崔景,直到那丝薄红渐渐转深,这才满意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倒是也怪,宋怜记得初见时的崔景并不是这么容易羞涩之人。她有些稀奇,丝毫不记得自己的容貌对于其他人是何等一种冲击,特别是当她目光灼灼、笑脸盈盈地看着他人的时候。
也许是伪装得好吧,宋怜不欲深究,便草草地下了结论。
她这厢倒是若无其事地继续赏曲,却苦了被人盯着好一通瞧的崔景。
外头的戏台上小生花旦相携下台,又上来一个怀抱琵琶的歌女,伴着微风吹拂的青青柳枝漫拨琵琶弦,轻声吟唱。
比起方才的粉墨登场,宋怜还是更喜欢歌舞曲乐,琵琶女的嗓音与长相又是与此景一脉相承的柔美,唱得也是时新的曲子,她不由得提起了几分精神。
一曲歌罢,她忽地向崔景询问:“崔大人以为如何?”
“臣以为甚好。”崔景被人点了名字,背上一个激灵,不由得坐直了些。
他方才坐立难安了好一阵子,怕是下头唱曲的人是圆是扁都不曾知晓,更别说唱的是什么曲子了,也只能囫囵地说了两句好,以期糊弄过去。
可宋怜何许人也,早一眼看穿崔景的心不在焉,又见他胡乱称赞一番,竟噗呲一声乐了出来,笑道崔景怕是只有心看圣贤书,这等寻欢作乐之事一概不沾。
崔景刚想回话,却被宋汐那个煞风景的小萝卜头抢先插了话。
宋汐自然是觉得那唱曲不如戏文精彩,先是强词夺理地鉴赏了一番。而后又怪那唱曲太无聊,害得她只好坐着啃点心,现在盘子里空空如也,正央宋怜让小厮再上一盘。
“恐怕前面的都是借口,想吃点心才是你的真实心思罢。”宋怜把刚端上来的点心朝宋汐推了推,又叮嘱小姑娘少吃些,“有你喜欢的武戏,好好看吧。”
宋汐一听武戏,乐颠颠地跑去扒着栏杆,也不顾不上什么点心不点心的。
宋怜倒是没有什么听热闹戏的心思,瞥了一眼跟着楼下锣鼓弦声摇头晃脑的宋汐,叹息道自己还是心软得太早了,此刻带她出来,是什么正经事也谈不得了。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要紧事,差使团奉皇命出巡,左右低调不了,又不会行踪莫测地突然消失。再者说她的暗探又不是吃素的,还能让他们失了音信不曾?想什么时候联系崔景对她而言都不是难事。
这么一想,她又安下心来去研究这庆芳园里的人来人往。
也许是马上就要离京,也许是崔景心里还放不下京都的繁华权势,也许是宋怜约他见面却无一正事,他总觉得自己今天分外沉不下心来,此刻看着宋怜恬淡的侧脸,忍不住开口问道:“殿下今日便真的没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吗?”
“崔大人急什么。”宋怜摆了摆手,“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容后再议吧。”
崔景拧眉:“差使团后日便出京,如何容后再议?”
“我自有办法。”宋怜神秘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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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三天后,崔景策马跟着差使团刚出京都,便听见身后扑簌簌扇动翅膀的声音,紧接着肩膀一沉,一只圆滚滚的小鸽子施施然落在了他的肩头,悠然自得的梳理起身上的羽毛,到这时他才知道,宋怜的办法究竟是什么。
可身在庆芳园的宋怜显然关心这园子胜过崔景,登高望远,宋怜所在的包房几乎能把庆芳园的整个湖景和后院收于眼底。
她此时目光如炬,不肯放过这里的一草一木,这才在南侧的青瓦小院外发现了一点异动。
“着诸京署市令来查一查这庆芳园,这园子里怕是有草菅人命之嫌啊。”宋怜低声向砚秋道,又拿出公主御令来递给她,脸上露出一丝玩味:“就说本宫今日偶到庆芳园,却不想看到一桩人命官司,实在不忍,万望市令彻查庆芳园,肃清风气。”
其实宋怜觉着实觉得这庆芳园在京都九成九是翻不起什么风浪来的,只要有脑子的人便会知道如何能在酒楼茶馆谈论公务?
其余的官宦子嗣爱议论朝纲之流,不过也是些烂泥扶不上墙的货色,也不过吹嘘显摆一二罢了,又能让宋清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她此番的目的,是想试探一下诸京署。宋怜记得诸京署的市令是前些日子刚被提拔上来了,在京都也无甚根基,想来还不曾站队任何一方。
她确实也有逼一把诸京署表态的意思,毕竟如此大的生意,他们肯定知道庆芳园依仗的是宋清,至于宋霆有没有参与,那就要等她探过才知了。
崔景见宋怜摩挲着手上的戒指,面上也是做沉思之态,自己又听不下去外头的文武戏,本来不欲打断宋怜,但仍忍不住地说道。
“殿下,这些日子席迁……”
宋怜暗瞪了他一眼,心道好好的在这里听曲子,怎么又提起这么晦气的人。她面上不显,甚至语气温柔地问崔景:“崔大人又探得什么消息了?”
虽然宋怜语调分外正常,崔景总觉得他能从其中听出来三分威胁之感。可不知为何,他心里的焦躁感竟被奇异地抚平了。
“无事,席迁此人近日无甚动静,想必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崔景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废话,宋怜早就转过头去了,对他这句话也无动于衷。
“微臣祝殿下早日心愿得偿。”
宋怜才听见崔景的话,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来,端起桌子上的茶盏来,合着窗外的曲,向着崔景一敬。
“那我便以茶代酒,祝崔大人此行顺利,你我二人的心愿也能早日达成。”声音里是廊下清脆的风,叮叮铃铃地撞进崔景的心里。
宋怜确实不想在此刻提起席迁,或者说她从今往后都不想听到有关席迁的什么好消息。
早在晨间,就有暗探来报,石神医已经请到,正在向京都赶路,如无意外,用不了一旬便可抵达。是以宋怜也不怎么担忧自己的身体,反正席迁很快就要离开京都了,也很快就要死了。
而一个死人又能跟她有什么瓜葛呢。
崔景今日实在是不会说话。
她再次扭过头去,却看到了正把半个身子探出栏杆外的宋汐。
墨沁赶忙便上前去,拎着宋汐的领子把她按在了宋怜身旁的座位上,宋汐正要不满地训斥,余光却瞥见笑眯眯的宋怜,气势便弱了三分。
“皇姐,你看她,都把我扯疼了。”
“墨沁是习武之人,动作间难免不如她们仔细。你再这么爬在栏杆上,若是掉下去,怕是要比戏班子还要精彩了。”
宋汐闻言缩了缩脖子,撒娇道她定然会注意礼仪。
“天也晚了,回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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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不过半个时辰,崔景就算知道了宋怜为何要祝他一路顺利。
此行由宋霆筹办,虽说宋怜不动声色地安排了几个人,但也只是些品阶不高说不上话的。想来宋霆也不可能让宋怜彻底渗透差使团,核心官员都是宋霆一脉——包括席迁。而崔景作为为数不多能说得上话的公主府一党,自然是被百般排挤。
所幸巡院派遣的监察御史公正无私,并不属于任何一支党羽,崔景接触最多的人也是这位钱御史。倒是也不至于整日里郁郁,再者说还有宋怜送来的那只小鸽子。
崔景每日里都会剩下口粮来喂,几天过去鸽子又圆了一圈,毛茸茸地团在他身边,无聊时逗一逗,也是一种乐趣。
但唯一一点不好就是,崔景看着那鸽子,总能时不时想起宋怜来。即使没有明说,宋怜一定是派了暗探在他身边,若是想知道他的消息必定易如反掌,可他想要得到宋怜的消息,虽没有难如登天,但也是难乎其难。
真是好不公平的事,崔景想着,伸手拨弄了一下鸽喙,差点就被叨了一口。他收回手,叹一句有其主必有其鸽,高傲的劲头和宋怜一模一样。
崔景有心想往京中递消息,但现下却舍不得这只鸽子,这鸽子与他相处多日已经熟识了,旅途实在寂寞,只看些文书经典也未免乏味。再加上,他这厢也并无什么要紧的事情要禀告宋怜,汇报行程之类多有暗探去做。他若是寄信,也多是些絮叨重复之语句,只是这鸽子整日里在他眼前晃悠,次数多了也想着用一次。
他叹了口气,期望着能有又一只鸽子自京都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