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首的帝王沉默片刻，指尖轻轻敲击着身后的凭几，目光扫过阶下跽坐的众臣，他抬起一双龙目：

    “传朕旨意，封李斐梧为大将军。”

    之前封公主殿下为骠骑将军，那已是逾越先例的惊世之举，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毫无胜仗履历的李斐梧，竟一跃成为大将军。阶下的窃窃私语声刚起，就被李斐梧响亮的谢恩声盖过。

    汲墨呆立在原地，下意识地与唐贺对视，对方笑了笑，面上一副早已了然于心的模样。

    “我朝数代君主皆重用外戚，皇上之前把军队交给郑家，不但收回失地，还夺去了河西走廊。如今郑家失宠，皇上现在宠信李家，为了制衡公主，自然要把大将军之位送到李家。”

    可李斐梧能跟郑将军比吗？他可是拍马也比不上郑毅父子啊，汲墨眼里露出这样的疑问。

    “关键在于制定策略的皇上，而不是其他人。”唐贺压低声音说道。

    这意思就是，皇上觉得在前方打仗的将领不是很重要，只要他在后方制定好策略就行，汲墨默然无语。

    ——

    “公主。”来人跪在冰凉的青砖上，双手掌心朝下，从胸前慢慢抚落至地面，额头抵在双手前方的地面上，久久不曾起身。

    “云貅你回来了，安全回来就好，”她的语气中有一丝疑惑，“你忘了吗，咱们府上是不用对我行叩拜大礼的。”

    她不喜欢府上的人跪来跪去，索性免了这个礼节。

    待云貅直起身，她这才发现这小丫头早已泪流满面，云貅小时候是个爱哭鬼，走夜路要哭，被狗吓到也要哭，教了云貅一些防身术后，泪水才渐消了。

    “求公主帮帮他吧。”云貅哽咽的语气里有说不出的心酸与怜惜。

    “且不说我跟小叔的交情，小叔没有参与叛乱，又有首告之功，就算没有我求情，父皇应该只会把他贬为庶人。”她柔声说道。

    “还有他的朋友和家人，要是按照律法，那些人都会被处死，可是，公主我知道，他会拼命跟皇上求情，哪怕是搭上他自己的性命。”云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听到这，她走上前去，亲手扶起云貅，拉她坐在床边，递给她一方锦帕，轻轻说道：

    “你喜欢上了我小叔？我是不是当初不该派你跟他一起回淮阳。”

    云貅眼前浮现出他们在府上的初见，想起一路上斗嘴的时光，想起他摘下的脆甜柿子，想起他们二人静静地坐在扁舟上，看着淮河两岸的山山水水。云貅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公主我是喜欢上了他，但能跟他相遇，我不后悔。”

    “那若是日后他成为庶人，你要跟着他吗？”

    云貅再度红了眼眶，下一秒眼泪、鼻涕就齐齐涌了出来，拿手帕擦都擦不完，在她的印象里，云貅还是第一次这样失态。

    “不，我要跟着公主，”云貅边哭便说道，她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微微冷静下来，接着说道，“之所以我是云貅，全在于我是公主的丫鬟，若是离了公主，我便不再是云貅，会成为一个普通的妇人。”

    “公主对我恩重如山，如今还没报答公主，我怎么能随他离去。”

    云貅知道，她们这些公主身边的大丫鬟，待遇比寻常富人家的小姐还要好呢，公主从不打骂苛待她们，诗书武功算术都会找人教授她们，更何况，她们还不用担心，哪天被老爷们掳去做侍妾。

    公主如今心思都在军队上，京中事务更需要人操持，麝尘姐姐和赤铃姐姐都去了边境，京城只剩下她和鹿庭姐姐，此时她怎能离开。还有她的父母年纪大了，膝下只有她一个孩子，若她为了爱人离开，便成了不忠不孝之人。

    “他性子本就重情义，就算我跟着他，他也不会开心的，他只会觉得他拖累了我，那样我们两个心中会有一道隔阂。去淮阳的路上我察觉到他的喜欢，但我不想回应，因为那时候我们身份是不平等的，他是王爷的公子是皇上的将军，我只是个小丫鬟。不管是之前还是之后，我们俩注定是，有缘无分吧。”

    云貅心中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文连虎一生的梦想是做一个将军，成为庶人对他无异于一场噩梦。她帮不了他，可若是她在公主身边继续勤勉做事，她还能帮公主。

    想到这些，云貅的背挺直了。

    有缘无分这四个字重重地砸到了文含章心里，萧停云和她是不是另一种有缘无分呢，她叹了一口气，对云貅说起上次朝会的情形：

    “朕的堂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给朕上书，愿以己身性命，换朕宽宥他三位姐姐、门客伍什，还有淮阳王府一众仆役丫鬟。众卿且说说，你们怎么看。”皇上放下手中的奏折，俯视群臣。

    “《大夏律法》有云，谋反之人应满门抄斩，文连虎有首告之功，帮杨守义共同解决了淮阳的叛乱。皇上仅罢了他的官，将他贬为庶人。可淮阳王的其他子女按律当斩，门客伍什帮淮阳王出谋划策，更是罪无可赦。”廷尉唐贺上前说道，他一向是皇上有旨意就按皇上的旨意办事，皇上无旨就按律法办事，十多年了深得皇上信任。

    “皇上，臣有不同之见，文连虎曾为大夏立下功劳，他的三个姐姐是外嫁女，俗语云，罪不及外嫁女，至于门客伍什，他完全是被迫为淮阳王献策，最后骗取虎符，也是大功一件。淮阳王府上的那些仆役，他们只在王府承担一些粗使的杂活，混口饭吃而已，上天有好生之德，望皇上开恩。”汲墨不同意唐贺的主张。

    皇上并不表态，继续等着大臣们陈说。

    她察觉到父皇看了她一眼，父皇似乎在说，你一向和文连虎关系最好，怎么此时不站出来替他说话。

    父皇不喜欢武将为他人求情，武将只打仗就好，不要过问政事，他向来大权独揽，绝不能容忍任何可能分散或挑战他权威的人和事。

    昔日舅舅曾为一个当时豪侠求情，‘此人家贫，不应该被迁徙’，父皇立刻反唇相讥，‘能说动大将军为他辩解，看来他的家不穷’。

    “皇上，赵王爷和曹侯爷等四十位诸侯王商议后，都觉得淮南王其罪极其大逆无道，一干人等应该重罚。”

    御史大夫文澎上前说道，御史大夫检查百官，相当于副丞相。文澎是皇帝的侄子，其父为中山靖王。

    文澎为何跟淮南王一家过不去，她略一思索，想起文连虎曾向她抱怨，御史大夫想将女儿嫁给他，不过他拒绝了。没想到御史大夫表面是个谦谦君子，实际上却是心胸狭窄之人。

    皇上点点头，他并不打算赦免其他人，只是想看看群臣的反应而已。

    “父皇，记得去年夏苗的时候，儿臣夺冠，您说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情，儿臣请求父皇饶了淮阳王三个女儿、伍什、淮阳王府仆役一干人等。”她深吸一口气，上前说道。

    皇上的脸上迅速附上一层薄冰，然而出声的人是他刚刚大破匈奴右贤王的女儿，他脸上的冷意消失了：

    “淮阳王世子和王后以及一干和共同谋反的人立刻诛杀。淮阳王府中家奴没为官奴，其余人贬为庶民。”

    他又笑了笑说道：“好事不能让章儿自己做了，这样吧，燕王府上未参与谋反的人也将她们贬为庶民或是收为官奴。”

    “父皇/皇上宅心仁厚，处处体恤众生。”

    众臣的夸赞声在殿中回荡，燕王、淮南王谋反两个案子落下帷幕。

    听了她的叙述，云貅再次跪下，久久不肯起身。

    “你去送送他吧。”

    长亭外古道边，两个月之前，虎威将军文连虎还是人人爱戴的年轻英雄。如今他一身粗布短打，泯然于众人矣。

    来为他送行的人只有云貅，俩人悲伤的目光中藏着一丝贪婪，好像要比彼此的模样深深地刻在心里，真不知，此生还没有机会再见到他/她。

    “公主为了避嫌就不来送你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云貅怕自己的眼泪留下来，只说了半截话。

    “你脾气这么大，以后要找个温柔点的相公。”

    此人张口就是嘱咐她嫁人，可见他对她没有多少情谊，云貅恨不得啐他一口，见他眉眼间盛满了温柔，她拿眼剜了他一下：

    “这是我没事的时候做的锦帕，你带上吧，说不定能用到。”

    文连虎接过帕子打开，上面秀了一棵歪歪斜斜的柿子树，还有几枚红彤彤的柿子。哪怕他不通女工，也能看出这张秀帕定是初学之人赶出来的手艺。帕子上还沾着点点血迹，想是她不小心刺破了手指，他的心剧烈地抽动了一下。

    云貅脸红了，她没做过秀活儿，新学的，做工这么粗糙实在是白瞎了一块好料子。

    “你这是秀了一颗橘子树吗？”

    熟悉地嘲弄声响起，云貅咬牙打了他的肩膀一下。

    “我走了。”

    他将锦帕塞到胸口，翻身骑上马，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