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望山之战,右贤王惊闻自家老巢被袭,慌忙带人赶回去,半道上中了邕阳公主的埋伏。
匈奴人被大夏将士杀得胆颤心惊,回到伊洛河谷,右贤王一口老血喷出,这是他苦心经营数十年的地方啊!
河谷内浓烟滚滚,昔日繁盛的营地如今只剩一片焦土,断壁残垣间尽是狼藉。
他的家眷臣子尽被掳走,多年积攒的毛皮、牲畜被洗劫一空,只剩下一些身份低下的匈奴人。他们麻木地坐在地上,流干了最后一滴泪。
匈奴人的士气跌至冰点,军队也开始骚动起来,人人面露惶恐之色。
他们的家没了。
右贤王立在废墟之上,强撑着抚平胸中翻涌的气血与恨意,他知道他不能倒下,否则他的部落便会分崩离析,除了他没有一个人能撑得起来。
“即刻搬迁营地!令附属部落、小国速速进献物资,不得有误!”
乌鹿奔到幸存之人聚集的地方,见到一老一小两个熟悉的身影,悬着的一颗心方才放回肚子里。姜木扑到他的怀里,这孩子眼中满是欣喜,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恐惧。
他这才想起,是了,他们可是大夏人,大夏的军队来了,只会救他们不会害他们。
可是他们为什么不跟着大夏军队走呢?伊洛河谷内的大夏人奴隶都跑光了,姜晏他为什么不走呢?
姜晏,那个消瘦的老头,他一如既往站得笔直,好似他不是身在匈奴的奴隶,而是匈奴的客人。
“你为什么不走?”
“我是你的师父。”老人摸着胡须,目光落在他身上。
师父,乌鹿默念着这个词,他想起来姜晏默写的一本《太公家训》,姜晏说这是古代周朝的丞相姜太公写下的著作。书上面说:弟子事师,敬同于父,习其道也,学其言语……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以前他想做姜晏的徒弟,如今姜晏真的留下来做他的师父,他反倒内心迟疑了:“现在大部分的字我都认识了,你不必留在这里,我可以送你走。”
“你只是学了简单的皮毛,还没学到我大夏文明的精髓呢。”
老头依旧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鹿庭心中再次真切地感觉到,这个老头性子这么倔强固执。他意识到,姜晏以后不会再离开他了,除了父王以外,他多了两个家人。开心与内疚如潮水般同时涌来,瞬间包裹了他的浑身上下。
在他们身旁,找到家人的匈奴士兵失声痛哭。匈奴平民中的老弱妇孺死伤很少,大夏人似乎只杀了留守的兵卒。乌鹿脑子里猛地出现一个身影,直觉比理智更快地告诉她,这是那个女人的手笔。
她先带人袭击了匈奴后方的营地,令他们的大军自乱阵脚,解了赵破虏翼望山之围,这在他们大夏的兵书上叫“围魏救赵”。
乌鹿的思绪不由自主地跟随那个女人,复盘这场战争,匈奴人劫掠的大多是大夏的平民,那个女人放过了匈奴的平民,他们只带走了营地中两种人,衣着华贵的匈奴贵族和从大夏抓来的奴隶。
她接下来想做什么,或者是说,她想要什么呢。
“父王,儿有一计,或可以换回我们的族人。”乌鹿找到右贤王说了自己的想法。
“父王,儿臣怀疑乌鹿他是大夏的奸细。”乌山立刻嚷道。
“他要我们搜寻各部落的大夏奴隶,一比一去换咱们的贵族,这怎么可能,那些奴隶在大夏同样只是不值钱的百姓,大夏人怎么可能做赔钱的买卖。想必乌鹿早就跟大夏的人串通好了,只等我们过去,再埋伏我们一次。”乌山想起回程道上铺天盖地的箭雨,至今还心有余悸。
“大哥说的不无道理,咱们这次跟燕王的合作怎么会失败?是不是有人走露了消息,是不是这个外族人吃里扒外。”乌鳢咬牙切齿地说道,“外族人”三个字咬字格外清晰。
乌鹿犹如腊月被泼到一盆凉水,相处十多年了,兄长们打心底里觉得他是外族人,或许,他们从未没把他看成自己人。
“对啊,要不别的奴隶都走了,他身边那两个大夏奴隶怎么没走呢?他是不是奸细已经昭然若揭了。”
右贤王的几个儿子纷纷开口,打了败仗,家园被毁,他们心中的怒火难平,而麾下士兵的不满也早已积压如山。现在他们心照不宣,默契地把这个发泄口对准了他们异父异母的兄弟。
“都给我住口!鹿儿是我的儿子,这些天一直跟我在一起,难不成你们要说,我也是大夏的奸细?“
右贤王一声怒喝,几个王子浑身一震,面上的躁动瞬间敛去,纷纷垂首敛目,看似安分了许多,实则内心仍旧不服气,这个野种是你的儿子,我们不是你的亲儿子吗?父王已经里外不分了!
“鹿儿,交换人质的事交给你来办。”右贤王的话音刚落,便身形一晃,双目紧闭,直直朝着地面栽倒而去。
乌鹿不眠不休地守在床前,几日之间,父王像是老了十岁,他的内心涌起一股酸楚。
他意识到,父王不但是他现实世界中的唯一靠山,也是他精神世界中的支柱。不管他是匈奴人也好还是大夏人也好,父王就是他的父亲,尽管右贤王杀了很多大夏人,尽管从血缘上讲,他是大夏人,他还是恨不起来他,甚至他从未生出离开他的念头。
一天一夜之后,父王终于睁开了双眼,摸了摸他的头。
“父王,您没事吧。”他哽咽着说道。
“我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事的。”父王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稳有力。
婢女们呈上了饭食,父子俩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饭。
“那两个大夏人为什么不走?”
乌鹿没想到父王醒来后问自己的第一件事情竟是这个,他怕父王再次动怒,跪下说道:“父王我不想瞒你,这段时间姜师父教我读书写字,我早已把他们当成了家人。”
‘已经把他们当成了家人’,难道他们唤醒了鹿儿身上大夏人的血脉,不,鹿儿不能离开他,右贤王脸上阴晴不定。
“我不会动他们,”右贤王默然良久开口了,“去吧,孩子,睡一觉,然后做你要做的事情。”
——
乌鹿命人去送信前内心有些忐忑,用敌方的贵族换自己的平民百姓,这对大夏的君主和官员来说一点都不划算,哪个人会这么做?可他莫名想起那个女人。
她竟真的同意了。
交换地点选在了一块大平原上,这儿是匈奴与大夏的交界处,没办法埋伏人。
那个女人送来了他们俘虏的匈奴人,乌鹿看了看,他们全都完好无损,只是被绑住了手。
乌鹿有些羞愧,他这边的大夏奴隶们都遍体鳞伤。
俘虏交换完成了,那个女人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仿佛完成了一桩普通的交易,转身带着奴隶们走了。
他将被俘虏的人带了回来,部落里的上层贵族们纷纷对他感激涕零,他的几个哥哥也不敢再说什么。
部落里的平民处境更惨了,没有大夏奴隶,他们被迫承担下奴隶们做的事情,为贵族放牧牲畜、建造房屋、伺候他们......
乌鹿将这些看在眼里,肯定会有一些人熬不过这个冬天,经此一役,部落元气大伤,不知道几年才能恢复,他叹了一口气。
父王走到他身边:“鹿儿,咱们还有一件要办的事情。”说到这,父王停了下来,似乎在鼓励他说什么。
“父王您是想,趁机兼并左贤王的部落?”
有了附属部落的进贡,他们咬咬牙,这个冬天也能过得下去,只不过会过得苦一些。但是,倘若吞并了左贤王部,他们的实力就能瞬间恢复到七八成。
此前,他们已与左贤王白荼暗中约定,两个部落假装不合,让白荼去诈降,引诱大夏军队。如今困杀大夏军队不成,他们反倒大伤元气,若是趁机吞并,无疑是背弃盟约、无视道义。
“白荼此人宽和有余,血性不足,我没有动他们,还驱逐了想要劫掠他们的其他部族,就是为了以后有备无患。”右贤王说道。
前任左贤王被大夏的郑飞杀死后,左贤王部遭遇灭顶之灾,单于让白荼接任王位,此人倒是匈奴小王中的异类,不怎么去欺压小族,不怎么去劫掠大夏,守着本钱老老实实发展,几年过去了,整个部落才一万多人。
白荼部落里的牲畜养得最好,但没有尖刀是守不住草原上的财富的,有些小王趁机为难白荼,多亏了父王照拂。
原来父王照拂他们,是为了留作备用的粮仓,乌鹿有些惊讶,他惊讶地不是父王的手段,而是他轻易地就理解了这件事。
“可是父王,我们要是吞并左贤王部,会不会惹怒单于?”
“我们跟单于的关系并不像大夏的君臣关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在我看来简直是笑话,我们匈奴人只会为战斗而死。单于是我们的首领,他是我们中最强大的人,如果有下一个强大的人,也可以成为新的单于。”右贤王看了自己小儿子一眼。
“胜者为王,趁他们还没防备的时候,尽快拿下,减少伤亡。”
右贤王对自己小儿子很满意,他能快速分析出最有利的局势,只是这孩子现在年轻,心软了些。
面对那个女人的时候,乌鹿屡屡受挫,他几乎受到全方位的碾压,开始怀疑自己。面对别的敌人,乌鹿又成了那个那个无人能比的草原第一少年将军。只用了不到一天时间,左贤王部落投降,白荼不知所踪,乌鹿在右贤王部落的威望达到了顶峰。
匈奴单于果然没有说什么,一年后,大夏派兵二次攻打大苑,单于令右贤王派兵增援大苑。
大苑与匈奴交好,但是并未臣服于匈奴。想来单于一是为了不让大夏人得逞,二是想趁机敲打一下父王。右贤王的几个儿子都不愿去大苑,路途遥远,谁愿意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乌鹿带领一千精兵去了大苑。冥冥之中,他感觉到,恐怕这是他又一次跟那个女人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