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级彻底结束了。作为这次轮值的级长,我陪着管理员塞西尔在大门边送走了最后一批蹦蹦跳跳的低年级。他们拖着行李箱跑过霍格沃茨摇曳着夏草的庭院,石砖路上的影子在六月末骄阳照耀下只有脚下晃动的很小一点,伴随着咯啦咯啦的声音逐渐远去。
“那我走了。”我回看塞西尔。他正打着名册上最后一个钩,但听到这话时愣了愣,没向我告别。
在我感到奇怪的目光注视下,塞西尔从兜里掏出个新册子,连忙翻到最后一页,手指一下,连连点头,然后,向我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地摊开手。
“你是不是没收过一张照片?”我怔了怔,塞西尔继续说,“斯莱特林有个白金头发的女学生找我,呃,说我是调查员什么什么的……她丢了东西……说是什么喜欢的人的照片?嗯,我问了她和其他人一些问题,我们学院有个小男生说他捡到过一张可能是的相片,然后被你给没收了。它违反什么规定吗?”
“倒也不能说违反了什么……”
我这才想起那张在“棺材”里放了很久的里德尔的相片,听着塞西尔的话,一点灵光闪过:“等等,这照片是爱德莱德·诺特的?”伏地魔痴迷者、诺特的女儿——怎么会忘了她呢!
我赶紧追问,“她还有跟你说什么吗?比如她对这照片上的人的看法,之类的?”
塞西尔翻了翻册子:“原话是:‘一群不认识的人和你一看就知道很有领袖气质的帅哥。’”
?
不是?
我愣在原地。
等等,等等,我好像懂了……所以,我的同学喜欢的不是伏地魔……而是……
我僵硬地想起那张被我以为是什么黑魔法道具的照片……
真的就是,纯粹无添加,天然无变形,英俊学生领袖汤姆·马沃罗·里德尔?
不是……超级纸片人爱好者?按那个说法她连食死徒都不认识啊?虽然里德尔确实脸很好看但过分了吧?
“……没违规,我就是不知道是谁的。”
我翻找起行李箱,拿出那个小黑盒。塞西尔点点头,看上去舒了口气。
他小心翼翼地把照片夹进册子放进口袋,那态度像生怕给它磕到碰到哪怕一点。
“这么小心做什么?”
他叹了口气:“绿衣妖精,呃,不是,诺特?诺特小姐说她母亲在草药学商铺有关系,要是我能帮她找到照片,愿意给我个机会……费尔奇先生也要回来了……所以我现在算是找到了份工作吧,非常感谢她。”
……
不愧是大小姐。我正想默默离开,看着垂头丧气的塞西尔,电光火石间想起另一回事。
“呃,我不是,不是不在乎你。”我连忙放下行李箱,按了按鼻梁,看着塞西尔认真地说,“但我家的工作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知道吧,我也没什么话语权……但你要是活不下去了,我偷莱斯特兰奇金库救济你。”
那双惊讶的黑眼睛的主人拿着长长的霍格沃茨学生名单怔住,但很快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秃毛的羽毛笔插在口袋里,跟他制服上没用的高级调查官徽章相映。城堡在身后逐渐和青草地与云彩一起远去,我遥遥回头,塞西尔收起册子,仍然在那里跟我招手。
*
暑假很让人愉快。虽然毕业后罗道夫斯他们就常常住在莱斯特兰奇公馆,秘密招待食死徒,公然招待达官贵人,但那枚小小的金色指环成了我的喘气口。比起现在已经越来越难偷骑出去的扫帚,门钥匙带我离开得更隐秘、更远、更自由。每当楼下传来吵闹的声音、尖利的大笑,我就带着扫帚拿起那枚指环,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以后,我就会落到白崖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角落。海洋的声音、潮湿的气息近在眼前,天空传来鸟儿欢快而长远的叫声,那是海鸟所特有的——而当我循声望去,它们便展开翅膀,飞过一层又一层海浪,它们拍在崖上、拍在年久失修的灯塔上,破碎成千万泡沫。
自由!我亲爱的人送给我的,美丽的礼物!每当这时,我很难不想起小巴蒂。他在做什么呢?他要考12个证书,他父亲很严厉,他得忙着学习。我知道。可每次我沿着海岸线飞过,感受到夏季的海风,看到翻涌的海浪和其间翻飞的海鸟,下面逐渐延伸的麻瓜们长长的公路和道路连接的珍珠一样洒在海边的可爱城镇,都忍不住希望同他分享眼前的一切。
我无比自然地开始写一封又一封的信。
在家里写的信不能寄得太频繁,从罗道夫斯他们回来后,莱斯特兰奇家给我的猫头鹰在假期要飞出飞回都要经过娜娜的检查,有时别人的来信我往往要等上两三天才能真正收到。所以我也不再指望莱斯特兰奇的猫头鹰了,肯特郡的各个猫头鹰邮局成了我最常光顾的地方。而且,为了不引起克劳奇先生的怀疑和反感(我可不想让他以为我会带坏他的好学生儿子!),我还得变着花样写信,有时从安妮夫人的疗养院门房那里用一瓶火焰威士忌换来十封盖了疗养院印章的信封;有时找到本地最臭名昭著的巫师小报撰稿人,花一西可买来他们堆积一个月的垃圾小报,假装是到处拿猫头鹰小广告骚扰人的恶劣巫师;最后甚至学会了当地魁地奇联合会某个小职员的签名,这样克劳奇先生看到时只会不耐烦地扔到一边去,以为是哪个冒冒失失的职员送错了本该送到体育运动司的文件——他可没有闲心思记着这些小事。
“……是啊,我们不能用你以前的办法……我家的小精灵也不是我这边的!不过,没关系,我会解决的,这又不难!”我在信里写到,“今天去邮局寄信时,那里的巫师问我要不要送加急,一小时之内送达……我却想:要是会幻影显形就好了,用不到一小时,只要你父亲同意,我一分钟后就能见到你。”
他的回信有时令人忍俊不禁。
“我愿意三分钟之后跟你在伦敦见面。”他写到,“只要你不介意我必须带着十二本魔法史著作。”
有时,在这附近转久了,我还会碰上一两户住在麻瓜区附近的巫师。他们都很容易辨认,比如穿着屁股漏风的睡衣出来买东西,或者不小心在柜台上落下一枚西可。我在第三次碰上一个算不清加隆和英镑汇率的老女巫时,过去帮她付了买冰淇淋的钱。
“您不是在麻瓜区住了很久了吗?”我们顶着炎炎烈日躲在她小花园的树荫下。老女巫舔着那个巧克力冰淇淋,把身上的披肩裹得更紧,上面吊下来一根色泽艳丽的绝音鸟羽毛。她哈哈大笑起来,摇椅嘎吱嘎吱地响。
“亲爱的,麻瓜有些东西挺好的,可我到底是巫师啊。”她慢慢说,咯咯笑着,“……弗洛林·福斯科怎么就不能到这里来开分店呢?”
七月份末的时候,我在疗养院附近的麻瓜小镇遇见了熟人。
尤金纳德穿着麻瓜的衣服,独自一人坐在一家电器行对面,隔着尘土飞扬的街道和灰蒙蒙的橱窗,眯着眼睛看里面的电视,像某个因为家里不让玩电子产品而跑出来看电视的青少年。他的魔杖插在牛仔裤兜里,有几个麻瓜小孩在另一家商店门边探头探脑地打量他。
我走过去的时候他甚至没注意到我;但当我从旁边的饮料店端过两杯冰镇柠檬水放到他手边时,他抬起绿玻璃似的眼睛看了我一眼,仿佛隔了一会才认出我,慢慢扯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哟。你怎么在这?”他没喝那杯柠檬水,眼睛垂下去,咧着嘴角,“莱斯特兰奇家让你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玩?”
“我自己来的。”我跟他坐下一起看电视,喝了口冰水,“你怎么在这?”
其实我的意思是他怎么在肯特郡,但他不知道怎么,大概误解了我的意思。
“看麻瓜电视啊。”尤金纳德简单地说,他的目光重新转回去。
我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大概知道这家电器行生意那么惨淡的道理了:别人家在橱窗放电视,节目不说调个多么吸引人的,至少也是色彩丰富,比如天气预报或者新闻频道。这家电器行的老板不知道是不是什么文艺青年,居然就这么放着黑白电影版的《哈姆雷特》。
小电视里劳伦斯·奥利弗一身看不出颜色的戏服,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周围都是白色的雾气。那双黑白画面里更显阴惨惨的眼睛慢慢抬起来,剧中的哈姆雷特跪在地上,膝行着捡起落在地上的剑,神情激动地举起一只手。
“他父亲的幽灵刚刚来找他。”尤金纳德淡淡地说。
哈姆雷特举起剑,又说了几句我们这个距离听不见的台词。我只能勉强从以前读过的剧本印象里想起他大概是在发誓,对天地和父亲可怜的鬼魂发誓,必定会为父报仇。屏幕上,他的剑越举越高,升过头顶,最后被一把扔下——哈姆雷特爬到了崖边。
“他发誓,他发誓只让复仇的念头留在他脑海里。”尤金纳德说。
我感到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对麻瓜戏剧……电影感兴趣了?”
他没听见似的仍然看着哈姆雷特,我又重复一遍,他才突然笑了一声,转手拿起那杯柠檬水。里面的冰都要化完了。他仍然没喝,只是晃了晃,里面有几颗小小的柠檬粒。我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把那些水倒了个干净,只留下几颗柠檬粒在杯底,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
要不是知道他一直很精神病,我发誓我这就会走。我看着他对着柠檬水杯看茶渣占卜,想起我好歹花的钱,还是没好气地问了一句:“行,看出了什么?”
尤金纳德手一松,玻璃杯就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喂?!”
我真的生气了;就是他能拿出精神病证明我也生气了。我从石阶上跳起来,看看周围没有人注意,那些麻瓜小孩也不见了,赶紧抽出魔杖施了个修复咒;那个完好无损的杯子重新飞进手里时我转身就走——犯不着跟他多说什么。
但他叫住了我。
“明晚来……吗?”他掏出张餐巾纸写了个地址,团成团扔过来。我没接,看着他乱扔垃圾。
“你那态度还想我来?”
他莫名其妙地笑起来,而那笑容——却很难形容。就像玻璃打碎了,胡乱拼起来,怪异、尖锐、仿佛碰一碰就会割伤手指;但正因为如此,有种奇妙的、让人……好奇的地方,好像眼前这个人是一幅瑰丽的残缺玻璃图,走近一点,那能刺得人鲜血淋漓的碎玻璃渣口之后,有什么黑洞洞……空虚……的东西等着你。
发生了什么?
但他比我更先开口。
“来吧!小莱……谁让我们是永远的朋友呢!”他喊道,笑眯眯的,抬起魔杖把那团餐巾纸悬到我面前,等待着。我回过神,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过来把它展开:上面写着的是不远处一家麻瓜旅馆,我知道那个地方,但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然而他的手放到唇边,又说了一遍:“为了你家的葡萄……我们的友谊契约,行吧?”
……
重新落回小阁楼的房间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黑了,莱斯特兰奇公馆点起了灯。我往常不跟他们一起吃晚饭,他们也习惯了,反正我是莱斯特兰奇的透明人,还会自己叫家养小精灵或者去厨房拿东西吃,不至于暴毙家中。
所以我在下楼去厨房碰上拉巴斯坦时,不得不有些出乎意料到不安的地步,尤其是他看上去还是等我的。走廊上没有点灯,只有花园的树叶返照着月光,拉巴斯坦鬼影一样站在窗前,看到我的模样,戏谑地笑起来,递过一封信。
“小妹居然还有魔法部的朋友啊……好啦,不要紧张。我们互相保有……秘密。”
他的声音轻得不正常,而笑容中的某些东西则让人更加不安。来不及理他,我赶紧接过那封信——是塞西尔的;打开——只看了一眼,我想我就知道尤金纳德为什么会出现在肯特郡了:
“我可以继续在法律执行司待下去了……沙菲克先生死了,他妻子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