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着掌心的形状,小乞儿连忙双手捂住糖果,好似兔子一般跑得飞快,一瞬间蹿没了影儿。
手持木勺舀粥的费俅手都快抡冒烟了,可眼前排队等候的人仍不见少。
满头大汗的费俅是半点抬头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大喊身旁的王行:“后头还有多少人啊?我的手都快酸得抬不起来了!”
乌泱泱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头,远远望去好似一条宽阔而蔓延至远方的乌河。
那抹乌色闯入王行眼眸便再也擦不去一般,眼眸深邃好似玄谭,望着骨瘦如柴的老弱妇孺 ,久久未曾言语。
双眉紧锁,眸色深深,紧盯只增不减的人群,王行下颌紧绷,手不由地攥紧冬衣:“还有许多人。”
费俅才准备哀叹,便听见王行发问:“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百姓吃不上饭?”
趁着活动手腕的时机,费俅悄悄看了一眼王行,那张俊俏的脸上满含忧虑,眼神中带着一种近乎于悲悯的怜爱。
他看着王行用怜悯的眼光徐徐注视着众生,不是凌驾于众生之上的怜悯,而是一直近乎神性的悲悯。
陡然之间,费俅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吓得身躯一震,连忙打着颤抖搂一身的鸡皮疙瘩,木然地摇头。
“听说今年北方遭遇白灾,暴雪压垮无数屋舍,冻死数万牲畜,北方百姓苦不堪言实难存活。”姜迎手中的动作不停,“北方匈奴也深受其害,匈奴不断侵犯边境掠夺边境百姓的食粮不断压迫他们的生存空间……”
这些情况都是姜迎听上次归家的张顺东提起的。
走南闯北的张大叔见过漠北的大漠孤烟,也见过苦寒之地的万里雪飘,每次归家的张顺东不仅会给姜迎带来各地的特产,还会为她讲述各地风光。
所以纵使姜迎身处偏远村落,也能粗略知晓各地大事。
想起张大叔,姜迎脑海中陡然闪现出昨夜那个猩红可怖的梦境。
心神不宁,手微微一颤,热粥竟泼洒出来许多,烫得姜迎手背通红。
出神的姜迎后知后觉地低呼一声,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而姜迎盯着那红肿的手背并未在意,只是淡定地用湿帕子拂去手背上的米粒和残余的米汤便继续施粥。
倒是一旁的王行看不过眼,伸手刚准备扯下身上的布料给姜迎包扎,可随即想到他身上这套火红锦衣是姜迎特意为晏焰而制的,于是手腕一转,直接扯住费俅的衣袍用力一拽。
王行用扯下的衣料浸透井水递给姜迎。
姜迎盯着衣料,并未推辞,只轻声道了声谢。
将冰冰凉凉的衣料在伤处随意打了个结,姜迎便继续施粥。
见状,王行的眉头轻轻蹙着,不解道:“朝廷难道无所作为吗?”
落地无声,那些难民甚至连抬眼望王行的功夫都没有,他们只是木木地捧着破碗一瞬不转地盯着扬起的米粥,一步不落地趿拉着破鞋徐徐向前挪动,那模样好似生怕一个不留神米汤便会从他们眼前溜走一般。
这些难民无暇他顾,饱腹是他们在这个冬日最重要的事。
久久等不到答案,王行沉重的目光徐徐扫过队伍里的每一个难民。
无人有空多看王行一眼,他们接过王行手上的冬衣便匆匆离开,甚至无人看向王行一眼。
就在王行以为再也得不到答案之时,施粥队伍轮到了那个拿糖的小孩。
许是才吃了糖,小孩的舌头反复舔着干裂苍白的嘴唇,一双大眼睛虽不传神但也不似其余难民那般死气沉沉毫无光彩,他双手将处处皆是豁口的碗高举过头顶,目光灼灼地盯着姜迎。
姜迎扬起满满一勺米汤缓缓倒入那比小孩脸还大的碗里,余光瞥见王行那轻拧的眉头,姜迎轻声对面前的小孩道:“小弟弟,你回答那个大哥哥的问题,回答完了我给你一袋糖好不好?”
闻言,小孩也顾不得米粥烫不烫的问题,一仰头将米粥一饮而尽,快步走到王行面前:“赈灾银两变酒浆,房屋修成豆腐汤,官员睡上白玉床,北疆百姓都死光!”
稚气的童声洪亮有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小孩顾不得王行的反应,他说完后,便一蹦一跳来到姜迎面前,将黑黢黢的小手伸至姜迎面前。
姜迎掏出一包松子糖放在小孩掌心,轻轻揉了揉他乱七八糟的头发,柔声嘱托道:“别一下子都吃完了,仔细牙疼。”
一粒甜蜜蜜的糖果还包含着松子的清香,是小孩从未尝过的滋味,他微微怔愣在原地,眼角微微润湿。
一路奔波远行历尽苦难,他从未哭过,而此刻却因为一粒糖他眼眶止不住地泛酸。
当再一次经过王行时,少年那双眼睛执拗地盯着王行:“白灾让我们祖业尽毁,数代的努力付之一炬,人们无处可落脚,无食物可维持生计,而朝廷官员却在酒楼随意挥霍。”
少年冷冷一笑道:“匈奴来袭,他们只图享乐无意抵抗,便用赈灾粮招募普通人为兵,有多少家庭的父亲和哥哥为了那一袋口粮甘愿从军赴死?”
“我的父亲哥哥也死在那片雪地里。”少年咬紧牙关,“朝廷是我的仇人!”
王行还未从震颤的余波里回过神来,少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击猛掌落下,震得粥棚轻颤。
只见王行面色铁青,眉宇间凝结着隐而不发的怒意:“岂有此理。”
声音不大,但威压极强。
一时之间,四周的人皆齐齐望向王行,或垂首低眉,或满目疑惑。
就连王行身旁的费俅都被吓了一跳,他边抚摸着心口的位置,边用手肘捅着王行调笑道:“好兄弟挺有帝王风范啊!但是下次能不能提前通知我一声,吓得我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不同以往,王行并未理睬费俅的插科打诨。
心中不灭的是一股莫名的怒火,王行下意识回首望向北方。
不知为何,王行总觉得那里藏着他愤怒的答案。
而一旁的姜迎手中动作不停,眼神微微扫过王行,心中又徐徐浮现出初见王行时的模样,破烂不堪的锦衣都难掩那周身的疏离贵气。
思及至此,姜迎脑海里面不断闪过古早玛丽苏离谱小说名──《捡个摄政王小乞丐做赘婿》、《我的窝囊丈夫竟是当朝首辅》、《捡垃圾捡到少年冠军侯》……
思绪被玛丽苏小说占据的姜迎一时之间竟没听见王行的话音,直到王行说了第三遍姜迎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王行在和她说话。
回过神来的姜迎忙问:“什么?”
王行又耐心重复了一遍:“姜迎,你给的恢复记忆的药丸我都有按时服用,可我的记忆却丝毫未曾恢复,还有没有办法能助我恢复记忆?”
姜迎记得花花曾提过百花饼可以治愈一切伤痛,甚至包括心理上的创伤,但是这一切都必须基于当事人不抵触的状态。
“代表你的失忆与外力创伤无关。”姜迎盯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一字一顿道,“是你自己内心不愿想起那段记忆。”
王行目光沉沉盯着北方,下意识重复着姜迎的话:“自己不愿想起那段记忆……”
可现在的王行已非当时的王行,理解不了当时他的心情。
在现在的他看来,逃避是最懦弱的选择。
夜幕低垂,几大桶米粥已尽数见底,可闻迅赶来排队的难民却是不见少。
这些难民好似散落在扬州府内的铁屑,寻常根本难见其踪迹,唯独当铁锤用力锤打虚假的外壳,才能引发他们的同频共振。
姜迎等人只能匆匆许诺明日仍旧施粥,才得以从里三层外三层的难民群中脱身。
一路上大家都异常沉默,无形的沉闷好似一块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费俅揉着酸痛的手腕,小声提议道:“要不明天再加些肉?”
听到费俅的话,一路沉默无声的王行也徐徐抬眸,随着费俅的视线一齐望向姜迎。
见姜迎久久无言,费俅又小声补上一句:“这买肉的钱我出……”
在对上姜迎视线的一瞬间,费俅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的话音都好似被他吃进去一般只有胸腔的震鸣。
姜迎瞧见两人用满含恳求的目光盯着她便忍不住笑了:“你们觉得如果免费发放的食物是肉的话还轮到难民来排队吗?”
此话一出,王行神色微变,嘴唇紧抿,眼皮半垂,若有所思。
而费俅还瞪着眼睛望着姜迎,疑惑道:“不是难民能是谁啊?谁会差一口肉吃啊?”
“不差肉吃不代表不想要免费的肉。”姜迎拨开费俅的脑袋,让他略显睿智的视线挪向别处,“排队先拿你免费发放的肉,转手以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卖给不知情的人,无本万利。”
“啊!”费俅满脸震惊,“姐!你好坏啊!”
姜迎绷不住都快笑出声来,幸而在她开口嘲讽之前,王行先开口说话了。
王行神色凝重:“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有利可图,人人皆会如此。”
听着王行的话,姜迎斜睨了呆头呆脑的费俅,心中暗叹: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纪,有人一点就透,有人还在玛卡巴卡。
其实细究起来,王行还要比费俅小上一些,左不过是读高一高二的年纪就已经心思活络武功超群,不得不说时代环境对人的影响是巨大的。
无论是她还是费俅都是被时代保护得很好的孩子。
他们生于春风里,长在春风里,不受风雪侵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