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六)

    不知是否因为奸情被识破的原因,自上回祁渊走后,狱卒对阿离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他们的说话声不再粗犷污耳,送来的饭菜也从一开始的稀粥臭菜,变成了还说得过去的白米饭,原本铺天盖地的刑罚,如今也不再落在身上了。

    在天界牢狱里做事的小仙,基本都是妖。

    是曾犯了错,后来被给予改过机会的妖。

    阿离很珍惜这些能够说上话的小妖怪,因为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只是因为志向不同,经历不同而恰好站在了相反的两面而已。

    直至有一天,阿离被转移到了一个新的牢狱之中,牢房里暗无天日,锁链从很深很黑的地方延伸出来,锁住阿离的手脚,那些有趣的小妖怪也不再出现了,她的世界暗无天日,没有风,没有光,没有声音。

    慢慢地,阿离开始分不清时间的流逝,像是眼睛被蒙上了一条黑布,世界悄无声息,无人告知她今日是何时。

    意识沉沦着沉沦着,就会走向消散,在静寂之中,阿离感受到了死亡。

    似乎是为了抵御死亡,身体护着神识沉沉睡去,有些梦,因为太美好,一梦就梦了很久。

    梦里有一个白衣飘飘的仙人。

    阿离记得很清楚,那是隔着熙攘人群的简单对望,那时他们互不相识,那是阿离见祁渊的第一眼,也是阿离见季无尘的第一眼,看见的时候,阿离觉得像在做梦,觉得自己看见了传说中的谪仙人,于是感叹,原来世间真有如此貌美神人。

    她对他是见色起意,这一点,阿离认。

    后来,妖怪目睹谪仙人救下了与她身份相同的另外一只妖怪。

    他说善恶,阿离便记住了善恶。

    阿离伪装善,借此靠近他。

    殊不知,这样明目张胆的勾引试探,在他的眼中,亦是恶。

    他早早识破了阿离的伪装,铁石心肠地赶她走。而妖怪却因此记仇,认定了他。

    那时,阿离也不知自己善恶与否,她是天地间最清白的雪,晶莹剔透,不含一丝杂质。

    季无尘。

    他说这是他的名字,她便以此呼唤他。

    像绝对有用的咒语,只要阿离唤出季无尘三个字时,他就会出现在身边。如影随形,永世不离。

    季无尘。

    季无尘。

    季无尘是阿离唯一喜欢的人。

    他愿意为了阿离褪去身上白衣,他说他从前很清楚世间的模样,可他却从不知道,他的阿离是什么样。

    阿离笑起来眼睛是弯弯的,哭起来眼睛也是弯弯的。

    她像一朵需要呵护的向阳花,花语是:只允许季无尘浇水。

    季无尘学着喜欢阿离,学着抛弃过往,抛弃那沉重的神的使命,不顾一切地爱上阿离。

    可谁让凡人最多只能许下一百年的誓言呢?

    两个惺惺相惜的人,走到最后,却被命运捉弄得直不起身。

    一百年,太短了。

    短到没办法回应就先拔刀相向了。

    做梦的时候眼角总是噙着眼泪,是又梦见伤心的事了吧。厚茧轻擦过阿离的眼角,将泪水轻柔的抹去。

    又做梦了。

    梦见季无尘跪在身边,低着头,神情藏在黑暗里,看不清。

    如果,阿离的世界里没有涂山虞,一切,会是怎样的?

    如果阿离只是阿离,那真正的阿离,会是怎样的?

    ……

    来不及想通,阿离的意识逐渐模糊,昏昏沉沉的又晕睡了过去。

    再有意识的时候,先是薄薄的眼皮透进了一层刺眼的光亮,阿离抬手遮挡,指尖碰到眼睛时,却意外地摸到了一层薄薄的纱布。

    这是什么?

    心底浮起不安,阿离下意识就要去摘,下一秒,却被一只手挡住了动作。

    阿离被制止的瞬间,像一只察觉到天敌进入领地的小兽,警惕地竖起了耳朵。

    “别乱动。”

    熟悉的嗓音响起,阿离当真不再乱动,转而将两只不安分的手乖乖放在肚子前。

    在黑暗的环境待久了,眼睛会不适应光亮,如果时间再久一点,或许两只眼睛就会失明。

    给阿离治疗的医师和祁渊细细交代病因和药方,阿离则安静地在一旁听着,不由激起一阵后怕。

    直到感应到光线,急促的呼吸才又缓和了过来。

    祁渊为何救她?

    惩罚结束了吗?

    阿离很好奇,但她此时还是阶下囚,没立场问。

    屋内的交流结束,那二人似乎一起走了出去。

    阿离吸了吸鼻子,发现祁渊的气息飘走了。

    不再听话了,拾起被子起身,脚腕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套着,哐哐地响。阿离疑心是锁链,可自己摸索着下了床,却没被另一道冰冷的力气抓回原地。

    阿离随即意识到,这不是锁链,是什么。

    像是一枚脚环,沉沉的套在脚腕上,并不妨碍行动,只是存在感太强了。

    阿离不喜欢它。

    看不见房间里的设施,只是一股脑的往前。阿离光着双脚,往前将双手探出去,几步下来,便将自己白皙的身体撞出了淤青。

    “你想逃?”

    冰冷沉静的声音骤然出现,阿离偏头去听,苦恼于自己的不敏锐。

    无话可说,试探着转过了身,回到了床边。

    坐下。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不是应该在那冰冷黑暗的牢狱当中吗?

    “不习惯了?”祁渊的话像淬了毒一样,“你没资格知道。”

    阿离轻抿了抿唇瓣,不按常理出牌,“我可以回去吗?”

    祁渊:“不可以。”

    他好像有些烦了。

    阿离为此低头,独揽下自己认为的过错。

    脚步声开始出现,祁渊正在往阿离的方向靠近。

    手边的被褥忽然被抓住,捏皱。

    祁渊停在面前,没有更近一步。

    阿离听见面前发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不敢确定,持续紧张。

    “知道这是什么吗?”滚烫的手掌撑在她冰凉的脚底,随即包裹住她,像一个迟迟未至的暧昧拥抱。

    另一只手只用一根手指穿过脚环和她小腿间的空隙,把玩着那个冰凉又微微沉重的环锁。

    阿离知道自己的脸已然抑制不住的红了,她经不起这样的撩拨。

    “是什么?”嗓子像着火了一样难耐。

    如果此时将阿离双眼上的纱布揭开,她一定会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男人。神色妖艳,像被人渴望又不敢靠近的魅魔。

    一个吻落在脚腕上。

    这是虔诚的信徒赠予神明的礼物。

    “是我的神印。”

    一片炽热中,阿离真切的听见那个嗓音响起。

    她的呼吸乱了,心也跟着乱了。

    一直以来坚持的绝情,像一个巨大的笑话。

    她终究不是神,做不到彻底丢掉七情六欲。

    与相爱的人诀别,对她来说还是太难太难。

    她只是一只涉世未深的小妖怪,在恢复记忆前,阿离的生命里,只有季无尘。

    而对于阿离来说,季无尘,就是祁渊。

    “乖乖待在我身边吧,你这辈子都逃不掉的。”

    ***

    真的像梦。

    混乱的,美好的梦。

    眼前的纱布依旧没有被取下,每晚被祁渊拥抱入眠。

    完全不像一个阶下囚。

    或许这才是一个囚犯应该做的事情呢?为审问自己的判官暖床。

    或许这对别人来说是羞辱,而阿离认为,这是享受。是需要伪装的享受。

    为了当一个合格的囚犯,阿离依旧不愿意和祁渊说一句多余的话。很多时候,她的沉默寡言倒像是一种反抗。

    只要阿离暴露了自己的不开心,祁渊就会立刻察觉到。

    为什么不开心?

    是因为我关着你,让你失去自由了吗?

    可这是惩罚,你欠我的。

    祁渊看着眼前的少女,一天中第三十九次低下头。

    他发现他没办法和阿离共处一室,心跳会暴露他的伪装,为了防止暴露,他只好远离阿离。

    可是不想。

    于是亲吻。

    纱布还是没有被摘下,阿离觉得如果遮挡太久,眼睛也会坏掉。

    那就趁祁渊睡着的时候摘下来吧。

    适应光亮之后,好好看一眼自己的爱人。

    借口是为了自己好。

    九重神天之上的天空不像凡间那般只有白云和太阳,窗外景象万千,而阿离也只能在空闲时窥见窗棂上洒下的斑斓光辉。

    真美。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千万分之一,却已足够甘美。

    不敢再奢求了。

    偶尔,只是偶尔,祁渊会瞥见阿离松松垮垮的纱布落在脸颊或是枕边,心中无数遍问了同一个问题,许是太害怕失去了,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将那条洁白的纱布绑回阿离眼上。

    “我最讨厌白色。”

    少女的话音近来总响起在耳边,是幽怨,是愤怒,也是拒绝。

    这么多日以来,阿离从不愿和他说一句话,更不愿意回应,像是一个只会吃饭睡觉晒太阳的提线木偶。

    祁渊不敢抱她,怕拥抱时太过用力,将阿离这个脆弱的瓷娃娃弄碎。

    “阿离。”

    “我要出去一趟。”

    眼前安安静静晒太阳的妖怪依旧没有半分回应,有那么一刻,祁渊后悔蒙上她的眼睛。

    眼睛,代表爱人的能力。

    人们常常通过对视,表达彼此最真诚的爱意。

    “这一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我不在的时候,你把纱布摘下来吧。”

    “好好看看神天之上的太阳和月亮,看看这里的月亮和人间的月亮有什么分别。”

    “阿离,好好地,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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