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春酲跟着眨了眨眼睛,神色不明。
只这一瞬间,絮儿便偏头看了过来。
“少爷。”声音轻柔,脸上带着羞怯的笑容。
话音刚落,便被玉儿的娇笑声冲散。
玉儿手中捏着披帛朝孙春酲飞奔而来,她本就娇艳万分的面容染上粉色,如盛开的花朵般娇艳欲滴。
那披帛是淡黄色的轻纱,曲屏分辨不出料子,只觉得随风飘散在空中,如雾一般朦朦胧胧。
却因着这显眼的颜色,绕在一身粉衣的少女身后,叫人难以忽略,像是仙女幻化出来的术法。
曲屏事先后退两步,还是叫花香扑了个满怀。
“少爷!”
玉儿一把搂住孙春酲的脖子,双腿紧紧地夹住他的腰。
这本是一个暧昧至极的姿势,可院中人似是习以为常一般,神色未曾有丝毫变化。
不知是不是因着玉儿的单纯,曲屏竟也不觉得眼前旖旎。
孙春酲像是抱小孩一样,双手托住她的臀部,颠了颠。
再次想起絮儿时,她不知何时同众人站在一块儿,小声地同身旁的人说着什么,时不时捂嘴轻笑。
曲屏走过去跟她们闲聊了几句,正要回房,玉儿却叫住了她。
“曲屏妹妹!”
曲屏闻声回头。
“少爷,你还没没见过曲屏妹妹舞剑吧?她舞得可漂亮了!就前几天,芷嫣还给那套剑法取了个好名字呢!”
孙春酲也看了过来,他语气玩味地说道:“哦?我倒是没见过,没想到屏儿还会这个?”
曲屏一时无言。
从未有人这样叫过她,不单单是“屏儿”这个称呼,她之前的所有名字中都未曾有过。
阿爸从来只叫她“大丫”,周老爹叫她丫头,再之后他们叫她“曲姑娘”。
京城认识的人都称她为“谈二小姐”,这称呼更是与她八竿子打不着了。
曲屏觉得有些冷,她不知所措地打了个冷颤。
先时还不觉得,如今倒有些不自在,许是因着这些日子她与院中人朝夕相处的缘故。
反应过来时,她已经习惯性地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清脆中带着些许尖锐的声音通过骨头传至她的耳畔。
“那可不,我会的东西多着呢,孙少爷想不想看我自创的‘无忧剑法’?”
曲屏感受着胸腔的震颤。
孙春酲挑了挑眉,右手伸出,微微躬身,“请。”
曲屏接过橙儿递过来的树枝,双手抱拳,转了一圈,笑嘻嘻地说道:“诸位诸位,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献丑了!”
刚说完,玉儿就松开挽着孙春酲的手,一个劲儿地鼓掌。
这树枝手握处十分光滑,曲屏一挥,便传来破空之声。
玉儿凑到絮儿身侧,“絮儿,你上次没瞧见,这次正好跟少爷好好看看,曲屏妹妹挽的剑花可漂亮了。”
絮儿低声笑着,怯怯地抬头看了过来。
在一片叫好声中曲屏利落地挽了个剑花,这招式自然不包含在内,只是她的习惯性动作。
曲屏的这套剑法与时下江湖中的剑法迥异,看着怪模怪样,却叫人摸不出章法。
就同她这个人一样。
上一招强势无比,下一招突然卸下所有力道,如同喝醉了一般,软绵绵的,可剑指之处,枯树断折、尘土飞扬。
剑法的整体却是轻缓的,便是离得这么近,也不觉得让人害怕,反倒如羽毛一般,轻轻拂过脸庞。
耍完这套剑法,曲屏只觉神清气爽,她将树枝一扔,橙儿抬手握住搂在怀里。
“姑娘真厉害,真是……英姿飒爽!”橙儿依旧不吝夸赞。
孙春酲看着橙儿怀中干枯的树枝,又抬眼看向曲屏,道:“屏儿,我前些年得了一把名剑,你要不要?”
曲屏想起之前的那把子目剑……
那把剑是吴青健送给谈郁李的,即便再贵重、再稀有,她再喜欢都不能拿走。
那是属于他人的礼物,即便送礼者已死,收礼者不知所踪。
她素来没什么原则,道德感也不高,可有些事情她却固执地数十年如一日的坚守。
曲屏摇了摇头,“剑太重了。”
“那把剑一点也不重,轻得很呢,屏儿你真不要?”孙春酲凑了过来,附耳道:“那把剑名叫‘双生’……”
曲屏神色一顿。
竟然是双生剑?
她自学剑术以来,不可避免的留意天下名剑,对于铸剑大师虽然知之甚少,可他们造的一些名扬天下的宝剑却称得上耳熟能详。
巧的是,双生剑也是吴青健所造。
是他的第一把名剑,他在此之前藉藉无名。
曲屏拉着孙春酲的手腕往一旁走去,“这把剑不是被人给毁了吗?怎么会在你这儿?”
孙春酲沉默片刻,解释道:“双生剑是当年黎姨娘带过来的。”
见曲屏神色困惑,孙春酲索性拉着她去了库房。
库房安静沉闷,只能听见二人的呼吸声与脚步声。
孙春酲将剑连着剑鞘取了下来,递给曲屏,“黎姨娘并非康州人士,不知何故孤身来到康州,后来遇上我爹,成了他的妾室。她对从前之事尽数忘却,只说自己叫‘阿黎’,这把剑便是她日日携带之物,初时孙家没人知道这是双生剑,以为只是一把普通至极的剑。”
曲屏拔出剑,看着上面熟悉的刻字,不解道:“她会武功吗?怎么会携带佩剑?”
孙春酲摇头,“黎姨娘手无缚鸡之力,性情温和怯懦。”
“这上面刻的什么字?”
“这里刻的是篆体的‘双生’二字,上面是‘吴青健铸’,”孙春酲指着紧挨剑柄的地方,又指着剑柄上的那行小字说道:“这里刻的是‘流光皎洁,同生共死’。”
曲屏闻言抬头看向他,“难道她认识吴青健?”
孙春酲点了点头。
“她现在在哪儿?我有事要问她!”
“她已经死了,死了十余年了。”孙春酲声音干涩。
“曲屏姑娘既然来了康州,应当知道吴青健是如何死的吧?”
曲屏应了一声,“不就是被你们家报复杀死的嘛。”
刚说完,曲屏就想明白了,她抚摸着剑柄的刻字说道:“你的意思是吴青健是为了黎姨娘才得罪孙家遭了报复?”
孙春酲嗯了一声,“我也是前几年偶然得知的,吴青健有一个妹妹,名唤‘青黎’,自小相依为命,他名扬天下之后吴青黎便从他身边消失了。”
“他们是兄妹?亲的?”
孙春酲含糊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吴青健身世不明,是幼时带着妹妹来的京城。”
“那黎姨娘是怎么死的?”
若是自然死亡,吴青健也没道理得罪孙家。
孙春酲叹了口气,却只是说道:“怎么样,曲屏姑娘,这把剑你喜欢吗?”
他既然不想说,曲屏也不追问。
她瞅了眼门口,“这么宝贝的剑,你就这么随意送给我?”
“这把剑是黎姨娘当年送给我的,我不会武留着无用,送给曲屏姑娘不正好?”
曲屏将双生剑放到架子上,道:“这里面这么多宝贝,你收着不挺好的?”
孙春酲自嘲一笑,“这里面的东西,除了这把剑,没有一样是属于我的,这把剑还是我使计得来的。”
“曲屏姑娘既然不要,就暂且替我保管吧,等我日后问你要你再还我。”
知道这只是他的托辞,曲屏不再推辞直接将双生剑抱在怀中。
回到香衡院,曲屏将双生剑包裹严实,藏至床内侧。
*
月光如练落至窗沿,烛光摇曳,方弥谨低头看着手中信纸。
过了良久,他捏着纸张置于火上,看着舞动的火苗,低声说道:“我们很快就能相见了。”
夜已深,整个院落阒然无声,方弥谨听着自己的心跳声静坐至天明。
翌日清晨,云宝推门而入,惊了一跳,“大人,您一夜未睡?”
“无妨,”方弥谨站起身,走了过去,“怎么急匆匆的,可是陛下传了口信?”
“大人,不是口信,是圣旨!”
方弥谨脚步一顿,随即大跨步走了出去。
云宝跟在后面,嘟囔道:“也不知是什么事情,这么大阵仗。”
“康州匪患。”
“康州?大人怎知?”云宝一路小跑跟在后面,“难不成是要派大人去剿匪?”
不见方弥谨回答,云宝担忧道:“这可怎么是好,全天下的人谁不知道康州土匪猖獗,四处烧杀抢掠,大人一介文臣,如何能去剿匪?我还听说那边地方势大,完全不将朝廷命官放在眼里,上一任巡抚上任不过两月就遭贬,之前更是有直接进大狱的……”
见云宝气都喘不匀,还一直忧心这事,方弥谨只得慢下脚步,安抚道:“云宝,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
圣旨与他所料大差不差,李公公将圣旨合上递给方弥谨。
方弥谨低头接过圣旨,站起身来。
“方大人,陛下还留了口信,”李公公走近,低声说道:“‘朕欲除康州之事久矣,万望慎之此行尽除匪患,平安归来’。”
方弥谨躬身道:“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让陛下失望。”
“久矣”二字不单单是陛下所感,更是天下人所叹。
那些无法往生的冤魂殷切盼望着,他们等这一刻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