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客自蓬莱(3)

    “一篇,两篇,三篇……十篇,齐了!”

    我将那厚厚一沓罚抄的《女诫》理齐,又特意抽出几张字迹工整的压在最上面,刚布置妥当,母亲便走了进来。

    我立刻坐得笔直,装出一副乖巧模样。她面色稍霁,只随手翻了最面上几页,便满意颔首。

    “走吧,媛媛,”她语气柔和下来,向我伸出手,“你爹爹回来了,正等着你一同用饭呢。”

    许是顾及我病体初愈,席间菜肴以清淡的蒸煮炖为主,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能叫上名的便有清蒸鳜鱼、熬得奶白的骨头汤、鲜炒蛤蜊、凉拌春笋和莴苣。虽没有辣味,只以少许胡椒与盐调味,但因食材极新鲜,依旧令人食指大动。

    正餐过后,还上了一道甜品。青瓷小盏中,淡金色的蜜糖之上,轻盈地浮着几朵酥油捏就的白色小花,花瓣层叠分明,散发着浓郁的奶香。连碗底都隐约透出精雕细琢的花纹。

    “蜜浮酥奈花,”父亲笑着将盏推到我面前,“你在密州时便总吵着要吃。今日爹爹不饮酒,专陪媛媛一起吃。”

    我舀了两勺,入口是齁甜的蜂蜜与牛□□融的味道,还掺着一股浓厚的酥油香气,甜得有些发腻。

    “你也快是大姑娘了,”用餐接近尾声,他放下银勺,目光转向母亲,语气变得郑重,“既到了汴京,更不可似从前那般任性。婉娘,过几日便该教她《论语》了。女儿家,温婉柔顺之余,也需知晓事理。”

    我迅速抬眸给他一个白眼,又飞快低下头去。

    母亲也随之附和:“女红亦不可荒废。往日学过的《女诫》《家范》,也当时常温习,牢记于心。”

    这两夫妻一唱一和,将我安排得明明白白。

    拳头硬了,但是寄人篱下,也只能一人送一个大白眼。

    四月初八,天还未亮透我就被揪起来,按进奇香扑鼻的浴桶里。待浑身被熏得香软,母亲执起木梳立在我身后,温声问:“今日想梳双丫髻,还是垂螺髻?”

    我努力从字面揣度发型模样。双丫髻想必是哪吒同款,垂螺髻又是?

    见我迟疑不决,她抿唇一笑:“还是垂螺吧,开春你头发也长了不少。”

    说罢,她指尖灵巧地将发丝分为两股,于耳下绾成两个圆润的鬟髻,倒像是别致的双马尾,又为两边各簪上一朵淡粉珠花。接着为我换上鹅黄内衫与淡橘百褶裙,最外罩一件草绿色及腰短褂。

    这短褂两侧开衩,行动自在。母亲眼光极佳,淡粉配淡绿,不仅清新不俗,还与顶上几缕碎发相映成趣。

    驴车踢踢踏踏行在石板路上,约莫一刻功夫,便驶入一片喧闹坊市。叫卖声此起彼伏,我忍不住掀帘,见远处一座碧瓦朱甍的巍峨城楼,中央主楼以飞廊连接两座朵楼,气派非凡。

    “那是宣德楼,”

    我看得出神,母亲含笑解释:“官家、皇后与各位娘子公主都住在里头,你爹爹偶尔也要去面圣的。”

    “我们要去哪儿啊。”我问。

    “今儿是佛诞日,去大相国寺求些浴佛水。”她说话总是蕴着温柔笑意,“保佑我们贞媛,无病无灾,平安喜乐。”

    大相国寺,光听这名儿感觉是个肃穆庄严的古寺。

    谁知刚下车,先闯入眼帘的竟是个卖猫的棚铺!十几个木笼里关着数月大的奶猫,一个商贩正唾沫横飞地夸耀:“瞧瞧咱家这‘乌云踏雪’,满京城再寻不出第二只!”

    他口中的“乌云踏雪”原是只通体乌黑、唯四爪雪白的小猫。

    另有“金丝虎”、“宵飞练”、“墨玉垂珠”……我凑近一瞧,这不就是橘猫、白猫和尾巴尖一点黑的小猫么!

    春日中午正好眠,猫儿们多枕着爪子打盹,憨态可掬。

    母亲却无心逗猫,拉着我绕过宠物摊往里去。一路可见卖草席、帐子、洗漱杂物的铺子,竟还有蜜饯摊子陈列着梨条、枣圈、桃肉、樱桃干等各色果脯。

    这哪儿是佛门圣地啊,分明是热闹市集。

    大佛殿左右回廊,更有尼姑在摆摊卖珍珠,绒花,头饰。

    身体虽然变小,购物欲却丝毫不减。结果当然跟所有吵着买玩具的小孩一般,被母亲连哄带拉拽走了。

    举行浴佛仪式的塔院中聚集了数百信众。僧人熬煮着散发药香的香汤,为黄铜佛像灌浴,余下的“浴佛水”则分予众人。

    浴佛水?莫非是要我喝这佛像的“洗澡水”?

    强忍心中嘀咕,我浅尝一口——虽带药气,却也不算难喝。在母亲殷切的目光下,我将那一小钵汤饮尽。

    末了还要拜观音。母亲合十闭目,神态虔敬,仿佛眼前泥塑真能有求必应。

    我立在香火缭绕中,望着她专注的侧脸,心中有些奇怪的悸动,连忙跑出去喘了口气。

    资圣门前,一溜占卜摊子沿墙排开。若是从前,我定对这等故弄玄虚之事嗤之以鼻。可亲身经历了魂穿后,那坚定的唯物主义立场,未免有些松动。

    一个个摊子看过去,见一须髯皆白的老者,正闭目瘫在张藤椅里,后脑悬着条发黄的布幡,上书两个潦草大字—— “看命”。

    瞧着倒有几分遗世独立的高人风范。我凑近前去,屈指轻轻叩了叩桌案。他半掀眼皮瞥我一眼,又懒懒合上,含糊哼道:“去去去,小丫头片子,一边玩儿去。”

    “你该不会是看不准吧?”我故意拖长了调子。

    “呵!”激将法果然奏效。他一个翻身坐直,鼻孔朝天,傲然道,“小道师承邵康节先生,梅花易数推演万物,洞悉天机。小娘子休得胡言,且看好了!”

    说罢掏出三枚铜钱,合于掌心,装模作样地摇晃几下,哗啦一声抛向桌面。

    一枚正,一枚反,还有一枚……颤巍巍立在木缝之间。

    “咳……此局不算,重来!”

    第二回,他刚晃了两下,一枚铜钱便从指缝漏出,落地即欢快地滚入人群,瞬间没了踪影。

    汗流浃背了吧,老哥。

    他咬紧后槽牙,较劲般又摸出一枚,深吸一口气,再次抛出。

    此次铜钱总算安安分分落定。他神色稍缓,正欲俯身细看卦象,一位过路僧人的宽大袖袍好巧不巧,勾住了桌角——

    只听一阵叮当乱响,八卦镜、铜钱、羊毫笔滚落一地。

    那僧人连声道歉,老者呆望着一片狼藉,瞧瞧我,再瞅瞅僧人,哭笑不得。

    “天意,此乃天意……不可解啊。”

    那僧人却温厚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签筒递来:“天机未必只在卦象之中。小施主,求一支签吧。”

    我依言接过签筒,刚晃两下,一支竹签便清脆落地。还未等我弯腰去捡,两只手便一左一右架住了我的胳膊。

    不用说,定是母亲发现我溜号了。

    我被半拖半拉着离去,隐隐约约地,只听见身后传来那僧人若有似无的吟诵。

    “本是蓬莱客,一朝入人寰。

    莫问魂归处,碧水绕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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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赶在日落西山前,登上了返程的车。

    “娘,我想在外面逛逛。”

    前几天在家待得快发霉,好不容易出来又是一直坐马车。看见两道的人头攒动的商铺,逛街的心蠢蠢欲动。

    “你病体未愈,改日再逛吧?”

    “不嘛。”我扭着她胳膊央求。

    同行的陈婆婆突然插话道:“春琴是京城里长大的,不如让她陪着姑娘?”

    “也好。”母亲思索片刻点头,解下钱袋递给我,又转头嘱咐春琴:“你与姑娘逛吧,逛完去旧曹门街东口寻家中的车。”

    她话音未落,我已迫不及待拉着春琴跳下车,一头扎入了熙攘的人流。

    被摩肩接踵的人潮推拥着向前,一个念头掠过心头。

    于此地,我全然是个陌生人,而他们也无从知晓我来自怎样的世界。

    这蓦然浮现的疏离感,令周遭鼎沸的人声、辉煌的灯火褪去鲜活的色彩,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雾。

    我怔怔立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直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油脂香气钻进鼻腔,腹中也适时地“咕噜”一声。

    管它的,无论怎样饭不能不吃。我拉住春琴,循着那诱人香气一路寻去。

    行不过数百步,眼前赫然出现一座二层酒楼,竹木捆扎的阁楼上彩旗与花灯交相辉映,像是作揽客之用。

    虽然花里胡哨,但是确实管用。还没到饭点,一眼看去店内已经坐了七八分满。

    我挽住春琴,随着人潮走进店中。

    这花哨法子果然奏效。未到饭点,店内已坐了七成满。我挽着春琴随人潮涌入,立刻有个笑盈盈的堂倌迎上来:“两位小娘子楼上请——”

    二楼果然清雅许多,坐席间以竹屏相隔,我们临窗而坐,一位梳着高髻的妇人立刻上前斟茶。

    正逢黄昏,凭窗远眺,残晖烧红整片天空,城内屋顶无一例外都染上灿金。

    片刻后,日落月升,千门万户灯笼次第点亮,暖光绵延千里,竟将月亮衬得暗淡无色。

    我看得入神,顺手拈起伙计端上的蜜渍樱桃放入口中,嗯,很甜,再吃一块杏脯,嗯,酸甜。

    站在一旁的春琴不住给我使眼色。

    “站着做什么,坐下一起吃啊。”我伸手拉她,才注意到身旁站了个灰衣男子,正笑得谄媚。

    “他看我做什么?”我转头问春琴。

    “姑娘,是撒暂。”她凑近我耳边小声解释。

    “什么傻子?好好说话不要骂人。”

    “是撒暂!”她急得跺脚,“端上桌就要收钱的!”

    有点不爽,但是吃都吃了,只好认账。

    “多少钱?”

    那人笑眯眯比出五根手指。

    我爽快地摸出五粒碎银,正要递去,却被春琴死死按住手腕。

    “姑娘。”她声音发颤,仿佛我手里握的是炸弹遥控器,“是五钱,五钱。”

    ……都怪古装剧误导!

    我慌忙缩手换作五枚铜钱。

    正当此时,身后炸起一声怒吼:“怎又放这些人进来?!”

    一小厮模样的人怒气冲冲奔来。那灰衣人瞬间收了铜钱,泥鳅般溜向后门。

    正好点菜,我扬手招呼。

    他快步近前,气都不喘地报起菜名:“本店有三脆羹百味羹群仙羹新法鹌子羹,假河豚假元鱼假蛤蜊货鳜鱼……”

    “还有胡饼乳炊羊角炙腰子鹅鸭排蒸莲花鸭签鸡签炒兔炒蟹洗手蟹。两位小娘子要用些什么?”

    几十道菜报完,他眼巴巴等我回应。

    我只来得及抓住首尾:“那便要三脆羹、假河豚、胡饼、洗手蟹各一份。”

    “好嘞,您稍候。”

    他旋风般离去,我长舒一口气,却见春琴仍僵立一旁。

    “坐。”我拉她。

    她后退半步。

    “你坐啊。”我又推过一杯茶,“打听点事。”

    她如惊弓之鸟般弹射起身。

    “我从前打过你?”我无奈。

    摇头。

    “骂过你?”

    又摇头。

    “那怕什么,坐下。”我强按她坐在身旁。

    经我一番孜孜不倦的套话,终于拼凑出这身世背景:原籍山东密州(闻所未闻),家中有两兄弟。长兄进士及第官至吏部侍郎(不明觉厉)。而“我”父亲赵彦之原在老家做瓷器生意,前两年捐官入仕,经其兄举荐进京做了宣德郎(含金量存疑)。

    菜肴陆续上桌。假河豚原是豆皮仿制,洗手蟹则是姜梅酒腌的生蟹。

    我兴趣寥寥,唯三脆羹:嫩筍、小簟、枸杞头拌以胡椒酱油熟油,佐以香脆胡饼,我一人能吃俩。

    酒足饭饱,夜幕已垂,街上依旧人声鼎沸。

    “没有宵禁么?”我想起古装剧里打更人鸣锣高喊“天干物燥”的场景。

    “什么宵禁?”春琴茫然歪头。

    我这才想起,宋代市井繁华,早废宵禁,夜市通宵达旦不绝。

    “姑娘,该回去了,大娘子要着急的。”春琴轻声催促。

    “急什么?再玩一会儿嘛,你看多热闹——”

    我拉着她,抬脚往一家挂着栀子灯的店铺走去,刚走出一步就被手脚并用拖了回来。

    “去不得啊,姑娘。”她脸红得几乎滴血,语带哭腔,“那是瓦子。”

    正逢店门开合,香风袭面,春光乍泄。

    “哎呀。”我也老脸一烫,匆忙退避。

    “好啦好啦。”

    不能为难打工人,最后在香饮子铺买了两杯古怪的紫苏饮,这才打道回府。

    主屋的灯还亮着,不知里面是什么情况。我蹑手蹑脚溜向自己房间,忽闻身后一声厉喝。

    “赵,贞,媛!”

    当过儿女的都知道,当妈妈连名带姓吼你时,意味着大祸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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