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流逝,最后一缕天光被吞没,沉重的黑暗再度笼罩下来。
门外忽有人影一闪而过,紧接着,高处的窗棂传来几不可闻的轻响。
我循声走到那扇高出我两个头的窗前,踮起脚费力地向上望。一个黑黝黝的头顶从上方探了出来。
“春琴?”
我先是一喜,随即想起她白日的举动,瞬间又垮下脸。
“嘘。”她慌忙将手指抵在唇上,紧接着,各式水果和糕点便稀里哗啦地从窗口落了下来,有好几块不偏不倚砸在我头顶。
“我不饿,你少来!”
我扭过头,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姑娘,老爷和大娘子是为了您好,您不要与他们置气了。”她的身高也够不着窗,应该是垫了凳又踮了脚。
“为我好?就是把脚骨掰断,让我从此做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废人?”我冷笑。
她愣了一下,迟疑地辩解:“可、可宫里都时兴这个…大家都说这样才好看…...”
“说这话的人,自己裹脚了吗?”我反问。
她拧着眉头,认真思索好一阵,摇了摇头。
“既然这么好,他们自己为何不裹来试试?”我逼视着黑暗中她模糊的眉眼。
她扒着窗沿,纠结了好一阵,才下定决心般,压低声说道:“我刚才听到的,老爷和大娘子商量着,说姑娘您年纪小不懂事,让那刘妈妈来硬的…...”
轰的一声,全身的血液都猛地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我踉跄着向后跌去。
“姑娘!姑娘!”
她在外头惊慌地低唤,情急之下竟大半个身子都探进了窗口,手指胡乱地抓住我的手腕。
那一点温暖的触感让我勉强拉回一丝神智,却更深地坠入绝望。
道理讲不通,武力敌不过。难道真的只能像那些老照片里的女子一样,被折断筋骨,余生皆仰仗他人鼻息?
“那还活着做什么?不如去死!”
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
可下一秒,一股更炽烈的愤怒从心底涌起—— 我有什么错,凭什么我要去死?!
约莫一刻钟后,春琴去而复返。她从窗口上方小心翼翼地递下几瓶发油和一张脚凳。
我将发油尽数泼洒在屋角的帘幔与木器上,随后引燃火。橘红色的火苗倏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触及之物。
“姑娘,快!”火势迅速蔓延,春琴在窗外急促地呼唤。
我踩上脚凳,高度刚好允许我双手攀住窗沿。春琴紧紧抓住我的手臂,用尽全身气力,几乎是连拖带拽地将我从那狭小的窗口解救出来。
我们随即隐入庭院的浓重树影里,屏住呼吸,紧盯着那被烈焰逐渐吞噬的房屋。
四五月天气干燥,屋内又多易燃之物,不过片刻功夫,火舌便冲天而起,将整个院落映照得恍如白昼。
起初,我只想以此作为一场警告,宣告我绝非任人摆布的傀儡。
然而,母亲随后出现的样子,却结结实实地震惊了我。
她衣衫不整,长发散乱,赤着双足。在看到冲天烈焰的一刹那,竟像是完全失了理智,不管不顾地就要往火场里冲。
那嘶吼声不似人声,更像濒死野兽的哀鸣。纵然被一众家仆拼死阻拦,她仍数次疯狂地挣脱。火舌燎焦了她的发尾,浓烟在白皙的脸颊上抹出污迹,一向维系得恰到好处的从容与优雅,在此刻荡然无存。
让你们逼我!
一丝报复的快意刚涌上心头,下一秒,我的心口却猛地一抽,随即袭来一阵强过一阵、几乎令人窒息的钝痛。
怎么回事?是这具身体里,属于“赵贞媛”的残存意识在悲鸣吗?
我痛得蜷缩,无法忍受,只得从藏身的树影里一步步挪了出去。
她所有的动作瞬间停滞,目光空洞地望向我。
“娘,我……”我试图开口。
话音未落,她已如离弦之箭般猛扑过来,用一种几乎要将我揉碎的力量,将我死死地箍进怀里。
拥抱窒息般紧密,手臂上被窗棂刮破的伤口在摩擦下灼痛不已。可在这近乎粗暴的禁锢中,我竟莫名地涌上一丝愧疚。
她仍是失了魂般,裸露的皮肤冰凉如玉,眼泪却滚烫至极,一滴接连一滴,滑过我的颈项。
后半夜,火势才被彻底扑灭。我大大高估了木质结构的防火能力,下手过狠,以致好好一座宅邸大半化为焦土,连邻家的院落也险些遭了池鱼之殃。
万幸东边的书房未受波及。母亲带我暂歇于书房卧榻,父亲则在外间打了地铺。
一夜惊魂,我早已筋疲力尽,几乎沾枕即眠。然而天将破晓时,却被头顶压抑的啜泣声惊醒。
她仍紧紧搂着我,我一动,她便迅速抬手,慌乱地拭去满面的泪痕。
“抱歉,”她声音沙哑得厉害,“吵醒你了?”
我鼻尖一酸,然而感动归感动,正事不能忘。
“娘,”我把脸埋在她身前,闷声道,“我好怕……那时差一点,差一点就出不来了,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环住我的手臂骤然收紧。
“若是裹了脚,往后再遇到这种事,我肯定……”
话音未落,我清晰地感到她身体一僵。她静默了半晌,忽然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门。片刻后,外间便传来了压低的、却异常激烈的争吵声。
翌日,我难得睡到日上三竿。洗漱时,春琴悄声告诉我,那位刘妈妈天不亮就被好好送走了。
母亲走进来,再次拿起木梳,手法利落地为我绾了一个垂螺髻。铜镜模糊地映出她的面容——双眼肿得如同桃核,眼下是浓重的青黑。
“吃早饭吧。”她轻声道。
厨房也遭了殃,无法开火,今日的早饭竟是点的“外卖”。梅花包子铺的小厮提着密封严实的长形食盒,稳稳当当地穿街走巷,将依旧冒着热气的食物送至府上。
“快吃吧,你爹爹点的,都是你爱吃的。”她坐在桌边,自己却不动筷,只静默地注视着我。
各式馅料的包子,搭配煎肝、煎鲚鱼、醋鲞、拌萝卜等佐菜,甚至连面条都足足点了五六种。
燃眉之急既解,加之饿了几顿,我立刻左右开弓,大快朵颐。吃到一半,有女使来通传,母亲便随她离开了。
我朝门口的春琴招手,她懵懵懂懂地跑过来。我冲她比了个大拇指,又将桌上的包子塞给她。她咧嘴一笑,欢天喜地地跑出门,险些与正要进门的王妈撞个满怀。
“这孩子!”王妈佯装恼怒地瞪了春琴的背影一眼,随即转向我,“姑娘用好了便去正门一趟吧,有客到了。”
正厅已被烟火燎得黢黑,只得在院中临时摆了一套桌椅,来招待这位不速之客。
刚走近,一位身着华服的妇人便起身欲搂我。我下意识侧身闪避,有了刘妈妈的前车之鉴,现在对此类过度的热情心生抵触。
她也不恼,反而笑着轻拧了一下我的脸蛋:“这孩子,我是你大伯母呀。”
我看向母亲。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她已敷粉施朱,勉强遮盖了憔悴,只是眼皮依旧红肿。母亲向我微微颔首,我便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好。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她笑靥如花,转头对母亲道,“婉月,这孩子模样生得标志,随你。”
“大伯嫂说笑了。您家的三位公子才是真正的玉质金相,前程万里。”母亲将我拉至身侧,语气客气却疏离,“听闻导甫媳妇已有喜了?还未恭喜大伯嫂。”
“哎哟!”那妇人立刻笑逐颜开,“瞧着肚形,像是个姑娘呢!”她又热络地转向我:“贞媛可想有个小侄女陪你一同玩耍?”
我何时又成了姑姑?这又是哪门子的亲戚?我求助地望向母亲,恰巧她也正对我使着眼色。
我以为是让我说些客套话,便点头应道:“想。”
“这就对了嘛!”她立刻转身执起母亲的双手,语气恳切,“婉月,你说说,哪儿有一家人分两处住的道理?再说贞媛这个年纪,总得有个年龄相仿的玩伴才好。我们蕙蘅就比贞媛小两岁,正好能做个伴,一处读书玩耍岂不正合适?”
完了,中了圈套了。原来是以我为由头,想让我们搬去与父亲本家的亲戚同住?
母亲面有难色。她素喜清静,家中连女使带洒扫仆役不过四五人,多半是不愿卷入一大家子的喧闹之中。
“再说,你不为若夫考量,也总得为贞媛的前程考量吧?”她笑道,话语步步紧逼,“贞媛正是该进学的年纪,正好可入我们家族的书院一同读书。那可是歧国公牵头办的,延请的教书夫子皆是太学博士,学问极好的。”
如果是学《女诫》,那我就不参加了哈。
母亲闻言,神色明显一变。
那妇人趁热打铁,一拍母亲的手背:“就这么定了!挑个好日子,早日搬回来吧。”
“可是若夫他……”母亲迟疑道。
话未说完便被轻声打断:“老太太心里也是觉着对若夫有亏欠,如今才想尽力补偿,做些安排。况且事情都过去几十年了,血脉相连的一家人,难道还真要老死不相往来吗?”
母亲依旧没有应允,但神色已然松动,显然已被说动了几分。
“等官人回来,我再同他商量商量……”
“哎!好!”她见目的已达,便爽朗笑开,“放心,那边一切都打点好了,随时都可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