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传来消息,冯晏已经交代了一切。
原来是有人给了他一大笔钱财,不仅让他偷玉佩,还让他将画像中的孩童引到城西的一户人家。这就解释了为何何大勇畏光还能残杀如此多孩童,因为孩童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谢庭舒问他那人的长相如何,冯晏却答不上来,因为那人浑身上下裹得严实,连眼睛都看不清楚。
冯晏听闻孩童被杀后极为恐慌,也想过要报官,但那人却威胁他,说掌握了他的罪证,并扬言将全部罪责都推到他身上,最后他只能作罢。
运尸也是他做的。因为害怕被人撞见,他只敢夜里去取推车,每次取车时,推车上都已放好泔水桶,尸体就藏在泔水桶中。
守城士兵嫌脏,一般不会每个桶都察验,所以很容易蒙混过关,而为了不让守城士兵记住长相,他每次都变换容貌后出城。
至此,孩童被杀一案暂时告一段落,背后之人仍身处迷雾中,不现分毫。
那个假狱卒只是个拿钱消灾的亡命之徒,再多的拷问也不能让他说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应如是则是一门心思扑在迎春宴上,与沈清识见后不久,她便提着礼品去了丞相府。
侍从拿着拜帖呈给郑齐修之时,他正在书房里练字,看到镇南将军几个字后愣了一下,一滴墨滴在纸上,毁了一幅好字。
“他来做什么?”郑齐修眉头一皱,刚要拒绝,但转念一想,还是改了口,“请他入府。”
应如是第一次来到丞相府,见府邸虽然谈不上富丽堂皇,但一景一物极为讲究,俨然是一个书香世家该有的气派。
郑齐修已在堂中等候,他已年过半百,一双鹰眸锐利且精明,透着森冷寒光,一看便知此人不好相与。
应如是拱手见礼,却见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应将军光临寒舍所为何事?”
“早就听闻郑相卓尔不群、不同流俗,晚辈心生敬仰,特来拜见。”应如是先是寒暄了一句。
“将军若是为了说这些客套话而来,那便请回吧。”郑齐修不留情面地回道。
应如是心道:此人果然生性古怪,难怪常人难以近身。既如此,那便冒险换一种方式。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忽然搬起一把椅子,与郑齐修面对面坐下。
郑齐修略带惊诧地看向他,虽然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但印象中他并非这般举止无状之人。
“郑丞相,晚辈有事相商,可否屏退左右?”应如是一脸笑意地看向他,眼神中却带着尖锐的刺。
郑齐修遣散侍从,堂间一时寂静无比,空中弥散着暴雨将至的味道。
“你今日前来究竟又何目的?“郑齐修问道。
虽然他的脸上依旧平静无波,但应如是似乎感觉到他的不耐,于是开门见山道:“晚辈此番前来是想求丞相大人帮一个忙。”
“所求为何?”
“三月初三,迎春宴开。”
郑齐修轻哼了一声:“黄口小儿,简直是痴心妄想。”
意料之中的反应,应如是并没有泄气,而是说起了一段旧事:“定安四十七年,有一个从淇水而来的年轻人进京赶考,宿于双鹤楼中。是夜,楼中举办诗酒会,若胜出,则可免去一个月的食宿钱。年轻人乘着酒兴,于台上连吟诗数首,击败多人,本以为他可一举胜出,谁料途中杀出另一人,此人才学颇高,二人一唱一和,斗了一整夜。从古之圣贤说到今之凡夫,从论道之乐说到稼穑之苦,最后无人胜出。那一夜,双鹤楼人满为患,多少文人墨客聚于楼中,围观二人吟诗作赋,在当时传为一段佳话。”
郑齐修神色忽变,一脸不可置信,紧握的双拳暗示他此刻内心极不平静。
“二人经此一会结为知己,那一年科举皆金榜题名,一人榜眼一人探花,世人将二人称为‘定安双子’。以二人之才,本可建立一番功业。然好景不长,一人致力于变法革新、推行新政,却深陷权力之争,处处掣肘;一人欲肃清天下不平之事,为死者鸣冤,却黯然辞官离京,自此杳无音讯。”
郑齐修听完后久久不语,目光越过窗棂飘向更远的回忆中,神情似惆怅似悲哀。良久,他才开口问道:“你是从何处听来这些事的?”
语气听来已经不像之前那般拒人千里,这让应如是感觉多了几成把握。
“从何处听来并不重要,晚辈提及此事只是想说,若丞相还记挂旧人、心念旧事,晚辈或可助您一臂之力。”应如是言辞极为恳切。
“你要如何助我?”郑齐修终于有了兴致,双眸里充满探究。
“重翻旧案。”
“大言不惭!”郑齐修冷笑一声,呵斥道,“十年前的旧案岂是你说翻就能翻的?”
“当年之事疑点重重,晚辈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只要大理寺襄助,重启调查并非难事。”应如是言道。
“大理寺又岂会帮你?”
“陛下已准许晚辈参与调查孩童被杀一案,获取当年卷宗轻而易举,另外大理寺卿欠晚辈一个人情,您也知道当年案件是由他亲审,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内情。”应如是有条不紊地说道。
郑齐修沉默不语,但是从神态上来看,似乎有所动摇。
应如是趁热打铁,继续劝说道:“抛开案件不说,晚辈与丞相是友非敌。晚辈怀疑孩童被杀一案的幕后主使是江明渊,只是现在并无实证。晚辈一向恩怨分明,若有恩与我,我必涌泉报之;但若加害与我,我也绝不轻饶。江明渊此人并非等闲之辈,在朝中势力颇深,多一个盟友为丞相解决心腹大患,何乐而不为呢?”
郑齐修没再说什么,反而问起了另一件事:“重开迎春宴的目的为何?”
应如是坦诚相告:“为救一人。”
出了丞相府,应如是终于松了口气,方觉后背已经沁出了薄汗。
不愧是在朝多年的老臣,心思之深非比常人,虽然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但是依旧看不穿他的想法。
现在唯一确定的就是他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这是唯一的机会。成败与否,皆系于此。
说起如何知晓此事,这还多亏了沈清识的那句话。
那日得知郑丞相与江明渊不睦后,她便找人打探了此事。得知此事确实不假,但并非一开始二人就交恶,转折点大概是在十年前。
要说十年前发生的事,应如是首先想到与江明渊有关的事是母亲病故,之后便是续弦再娶以及外祖父辞官归隐。
前两件事应该与丞相无关,就算有联系,也不太可能到满朝文武唯厌一人的地步。如此看来,最有可能的便是外祖父辞官,再加上他们二人年纪相仿,或许相交甚好也未可知。
外人皆言大理寺卿萧若竹因丧女之痛、外孙女下落不明而一夜白头,自此一蹶不振,弃官逃离京师。鲜少有人知道真正原因是他一生断案无数,却无法为自己的女儿鸣冤昭雪,因而心灰意冷,不愿为官。
这是之前她在外祖父的旧宅中整理旧物时无意发现的手札上看到的,当年母亲萧颜之死他心中存疑,但是所有证据都指向病故。他悲愤交加,只能写信诉诸他人,只是手札并未寄出,上面也未留下任何人的名姓。
与沈清识相谈后,应如是再次去了一趟旧宅,这次她有目的地翻找了外祖父早年留下的旧物,终于验证了自己的猜测:他确实与丞相交情匪浅。
二人的友情在大量书信、诗赋中可见一斑。从年少微末之时的相识,携手走过一段意气风发的时光,因政见不合而渐行渐远,最后分道扬镳,再无交集。
“士则与我,恰如珠光月色辉映皎洁。”
“世事悲欢总无常,弦音流水梦黄粱,昔日双鹤分飞去,唯见孤影泪两行。”
“……”
虽然“定安双子”已成过去,被世人所遗忘,二人的知己情谊却不曾蒙尘,虽然各自为营,但仍惺惺相惜。
在外祖父的手稿中多次提及“双鹤楼”,显然此处对二人意义非凡。只是京中并未听说过此楼,且若能知道一些当年之事,或许更有希望说服他。
这件事被明心知晓后很快有了答案:原来赴仙楼就是双鹤楼的前身。此外,他还找到了当时在场的一个人将事情的始末记述下来,虽然对应如是大有用处,但是也让应如是对他越发好奇。
一个南庆国的和尚竟然对京中之事如此了解,甚至连十几年前的旧事都了如指掌。不仅如此,他与各家商铺的关系极为紧密,蒋管家曾说过京中大多数掌柜都曾入府与他见过。
他究竟是何人?身上又带着怎样的秘密?这些问题比现下的案情更加扑朔迷离。
应如是无暇去想,只能暂时放在心里,等待解惑的一日。
没几天,丞相府传来消息,皇后向圣上提起重开迎春宴之事,圣上已经应允。
与此同时,沈清识也带来了一个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