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的语气出奇地平静,甚至称得上难得的柔和。
“听我说韦德,别害怕。这下面虽然很黑,但穿过这条暗道你就安全了。”
蔚德快要怒极反笑:“你当我还是个孩子吗文森特?你骗人的谎言也太拙劣了!”
文森特的双眼在黑暗中,犹如温柔的粼粼水面。
“这是最好的办法,韦德。我们不能都留下……这里很黑、很闷,如果睡在这里,你会觉得人生如此地漫长,如此地……寂寞。”
蔚德沉默一秒,忽然用力抓过奥乔亚的头发把她拉到自己身前。奥乔亚本能地爆发出一声害怕的尖叫。
“如果一定要让一个人留下,”蔚德紧抵牙关说,“那至少应该是她,总之不该是你文森特!”
因为被扯着头发,奥乔亚被迫昂起头颅望进文森特的眼底。
她打了个哆嗦,从没发现文森特的眼睛竟然如此深沉、寒冷,像是一个没有底的深渊黑洞。
奥乔亚像是被刺痛般地闭上眼睛,两行清泪从她的眼眶里流下。她痛苦地呢喃:“对不起,对不起……让我留下吧,我愿意为此赎罪……”
文森特:“不。”
有那么一刻,奥乔亚怀疑自己听错了。蔚德也怔怔地看着文森特。
文森特:“你支撑不到让韦德从暗道里安全逃跑。如果是你留在这里,我不能放心。”
她停顿一秒。
“你要活着为那些错误赎罪。为我,为死去的魔女,为所有的魔女。你必须活着赎罪。这就是你要接受的惩罚。”
文森特说完,猛然把两人推搡进打开的暗道里。
“韦德!”文森特喊道,“魔女集会就交给你了!”
她的声音回荡在陡峭而黑暗的暗道里。蔚德说不出来话,努力在疾风中睁开双眼向上看去。头顶的刺眼白色正缓缓合上。
随后,蔚德听见一声沉闷的叩响。暗门被彻底关上了。
那道声音听起来,仿佛是沉重的棺材被人严丝合缝地扣上。
可蔚德知道,被关进棺材里的,绝不是正在向地底坠落的她和奥乔亚。
而是留在地面上的文森特。
黑暗撕扯着蔚德的灵魂,让她忍不住发出嘶哑的尖叫,绝望的恸哭。然而这一切都无法让时间倒流,回到文森特将她们亲手推下暗道的前一刻。
她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蔚德。
还是韦德。
她只知道,因为一个错误的决定,一个无法回头的歧路,自己将永远失去一个最好的朋友、一个最可靠的同伴。
泪珠从她紧闭的双眼滑落。一滴,两滴。
无数滴。
蔚德睁开眼,撞进视野里的是一片阴沉压低的天幕。
淅淅沥沥的小雨冲刷着她的脸颊。蔚德发出疲惫而嘶哑的呻吟,想要努力支撑身体坐起来。
安纳迅速冲过来小心地扶起她的身体。
蔚德愣愣地看着他。“这是……在哪?”
“船上。我们正沿着那条河驶向无尽之海。”安纳的蓝眼睛里写满了担忧。“坚持住,蔚德,我们马上就要回家了。”
回家……?
失去了文森特的魔女之森,哪里还是家?
蔚德感到一阵头晕,她闭眼躺了回去,躺在了安纳的双腿上。她失去了太多,她们失去了太多。
“……至少魔女集会还在。”蔚德低喃道,语调像是比哭还难听。
只要魔女集会在,她们就不算满盘皆输。
盖奇大妈走了,文森特也走了。而现在,文森特将魔女集会交给了她——交给了韦德。
“我们还不能认输。”蔚德轻声说道。“安纳。”
安纳低低地回应她的呼唤:“嗯,我在听。”
“无论初代魔女是谁,那都不重要了。不再重要了……”
蔚德睁眼望着头顶,铅灰色的天空阴郁得像是一个人蓄满泪水的眸子。
“从今天起,我就是魔女集会的领袖。”
蔚德低声说着,如同固执地默念一句魔咒,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她的声线如刺入冰面的稳固刀锋。
“——我来做那个初代魔女。”
船只如同一片扁扁的叶子无助地在河面上飘荡。雨滴如断线的珠子般接连不断地击打在水面,漾起阵阵圆形的涟漪。微弱的雨滴声汇集在一起却洪亮如钟。
它们淹没了那句话语,让它同今天这片雨幕融为一体。
然而无论是否有人听见,蔚德都不会在意。因为她已经将这句话刻在了自己的心底。
在宽大的河面上,那片小小的叶子顺着水流一路向着无尽之海的方向远去,直至被灰色的天际线彻底吞没。
金币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叮咚一声。
从今天起,“初代魔女”诞生了。
回到魔女之森,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然而当蔚德看向那张议事圆桌,她的表情变得恍惚。这张圆桌提醒着她——文森特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三人的席位中,将有一人永远无法再到场。
当天晚上,蔚德无法入睡。
寂静的夜晚里,她翻来覆去许久,好不容易才让思绪平静下来坠入睡梦……
一声清越的脆响回荡在耳边。
紧接着又是一声。短促,轻快。然而魔女之森的夜晚明明很安静,是什么在发出声音?
蔚德感觉自己的思绪像是隔着一层朦胧的白雾。整个世界都离她很远,完全看不真切。她像是被人装进一个半透白纱做成的盒子里,视线影影绰绰,声音隐隐约约。
“……韦德?”
她猛然坐起,像是费尽力气才从深幽的水底浮出水面,得以重见天日。
在醒来之前,一道金色的光在她的眼前一闪而过,快到不可思议。
“韦德。”铂金色高马尾的男性蹲在她眼前,清冷的眼眸中染上担忧。“……你做噩梦了。”
韦德意识到他用了肯定的语气,而不是询问。
他一定是看出来了。
韦德原本还想要摇头否认他的说法,可当察觉到他既然已经看出来,那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于是她便犹豫了两秒后,轻轻开口:“……我想起文森特了,安那贝尔。我无法入睡。”
安那贝尔沉默了片刻,伸手握住她的手掌。
如果不是他的这个动作,韦德甚至没能察觉到自己的手居然在微微颤抖。
“你需要休息,韦德。”安那贝尔望着她说,“答应我先好好养伤,好吗?剩下的我去处理。”
韦德想反驳什么,然而她的小腹和胸口传来阵阵隐痛,几乎让她冷汗直流。
她费力地喘了一口气。
“可我……”
安那贝尔强横地打断她:“可你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是休息。”
韦德有些茫然地回看他,像是对他的反抗有些不知所措。安那贝尔以前从来不会这样违抗她的话,他总是沉默、冷淡而稳重,像一棵深沉的雪松。
她不大高兴地抿了抿唇。
然而这个透露出些许孩子气的动作让安那贝尔的语气瞬间柔和下来。他像是不仅不讨厌韦德的这种态度,反而很喜欢看到她展现出这样的真实感。
“对不起,韦德。但是请你听我的话好吗?我们可以明天再商量后续该怎么做。”
安那贝尔的语气像是在耐心哄一个孩子。
“明天是吗?”韦德的手指忽然收紧,两人的手掌交握,她的手让安那贝尔的指节甚至都发出一点咯吱的摩擦声。
“好,那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商量如何为文森特报仇。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她的双眼在黑夜中如同明亮而猩红的鬼火。
安那贝尔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和害怕。他任凭韦德失控地抓紧他的手掌,柔声对她说:“嗯,我答应你。”
虽然幸运地从静水城逃出保住了一条命,但韦德的身体受了很重的伤。
这些伤无法被魔法治愈,也不能自然好转。
文森特已经死去,失信的奥乔亚被关在小屋,仅剩受伤的韦德一人。如果由她带领剩余的魔女向圣殿开战,显然并不现实。
甚至连玉石俱焚都是所能想到的最好结局。
当清晨的光从树梢的缝隙间倾泻落下,韦德面对安那贝尔沉默良久才开口。
“我想清楚了,安那贝尔。”
“仅凭现在的我,以及现在的魔女集会,是无法彻底战胜圣殿的。”
安那贝尔温和地与她对视。
“你是想要放弃吗?但我猜这不像你的作风。”他说,“无论你要去哪里,做什么,我都会和你一起。”
安那贝尔连“请求”或“请允许我”等字眼都没有使用。他是想很明确地告诉韦德,无论她做出了怎样的决定,都别想甩开他。
安那贝尔:“能告诉我你打算做什么吗?”
韦德忍不住伸出手掌,贴在他的脸颊上。她的表情有些惋惜与不舍。
“你确定要跟我走吗?如果是这样,你也会成为我计划中的一部分。”
她又强调:“这是你能退出的最后一次机会。”
四周很是安静,只有两人的湿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安那贝尔盖住她放在自己侧脸上的手掌,微微眯起眼,犹如一只被驯服的家犬正在享受温馨与幸福。
他说:“韦德,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都在期盼这一天的到来。”
“能被你利用……是一种至高的幸福。”
他的视线如同一张粘腻的网,温柔却不容置疑地将韦德笼罩其中,缓缓收拢。
“所以,请利用我吧。不要有任何顾虑。”
他的薄唇轻盈地开合,吐露出看似谦卑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