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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1故人轻抚今人眉

    今年阙都城里的第一场雪来得比以往都要早,鹅毛般纷纷扬扬,转瞬给天地覆上一片银光。

    长孙弦佩昨夜入睡前雪还没有停,今日早上起来地上已经有些化水的湿润,府里的侍从早早将雪堆扫到两侧,清理出一条供人行走的路。墙角厚重的雪堆上印着扫帚划过的痕迹,还浅浅附着一层褐色的尘土。

    她前些日子跟薛砚听约好了,今日要去他府上找他。

    外面天冷,长孙弦佩外面套了一件氅衣,还未出门,许逐找到她说:“小姐回来了。”

    长孙弦佩先是一惊,紧接着是喜,忙问道:“人在哪里?请进来了吗?”

    许逐回答:“在前堂里。”

    长孙弦佩当即赶去前堂,她走得太快,氅衣衣角翻飞沾了雪渍,她也顾不得。

    “小妹。”长孙弦佩跨进前堂,萧自许正与苏翎昭温言细语,两人听见声音起身,苏翎昭迎上去,神色动容,她的嘴张张合合,最后敛去眸中颤动的水波,低声唤了一句:“……表姐。”

    “如今还未到年节,我原以为你还要过些日子才回来,”苏翎昭许是一路赶回来吹了太多冷风,脸色有些发白,长孙弦佩看她穿得略显单薄,将身上的氅衣解下来披在她身上,又细心地为她整理好,“……回来了就好。路上冷不冷?这场雪来地突然,丞相府邸虽然还在,却来不及清扫打理,不如在我这里住下。”

    “好。”苏翎昭点了点头,氅衣的毛领包裹着她的脸,她嘴角扯出一抹笑。

    长孙弦佩转向萧自许道:“萧君和小妹同游同归,与小妹情深义重,若不嫌弃,不如一起留下来过个年吧。”

    萧自许没有推辞,“那便谢过长孙大人的好意了。”

    萧自许借路远身乏先去休息了,长孙弦佩拉着苏翎昭坐下,手掌轻抚过她泛凉的脸颊,“小妹这是怎么了?出去一趟,人瞧着似乎还憔悴了。”

    苏翎昭抬头,眼里不知何时竟蓄起了水色,长孙弦佩心里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小妹……

    “我今日回来,还有一件事。”苏翎昭抱着长孙弦佩的手小声啜泣,“表姐,我收到了父亲的信件。”

    苏翎昭从荷包里掏出苏无应的信件,信件有两张纸,被四四方方地折起来。长孙弦佩接过,上面还残留着不规整的旧折痕。透过纸背,长孙弦佩分辨出“祭文”两个字。

    长孙弦佩展开纸张又折上,拭去苏翎昭眼角欲坠的泪,柔声说:“不哭,不哭。”

    苏翎昭这些天赶路一直没睡好,现在见了熟悉的人,情绪一上来,刚擦去的眼泪又冒出来,等被长孙弦佩安抚好,她反而多了些疲惫困倦。“表姐不用担心我,我没事。”苏翎昭攥着袖子抹抹眼,看了看长孙弦佩说,“只是情之所至,表姐也不要太伤心。”

    长孙弦佩摸了摸她的头,“一路劳累,好好休息休息吧。”

    ...

    昨夜雪急,薛砚听出门办事回不来,只好宿在外面,他还记着这天跟长孙弦佩约好了来找他,天一亮就骑马扬鞭往回赶。

    薛砚听回来时,长孙弦佩早在等着他了。

    他院里有一颗梅树,他走之前树上还都是骨朵,现在却已全都绽放了。长孙弦佩就站在那颗梅树前,风吹过枝桠上未化的雪,在她肩头落了薄薄一层。

    “外面冷,这么不进屋?”薛砚听慢慢走过去,停在她身侧后方,替她抚去肩上的飞雪。

    檐上雪水滴滴答答地坠落,长孙弦佩没有回头,碎雪飘进脖颈里,她拢了拢毛领,说:“我这几日总在想,人,若是无意外,便是生老病死;若是有意外,便被无常琐事催促着推赶着向前。”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融进雪里一起化掉了。

    “我忽然觉得,人行世间,从来都是越走越散。”

    她顿了顿又说:“记得我从柔古回来去永泉找你的时候,也是在一个化雪天,舅父叹息着对我说无心乃真心,我从舅母房间里出来,雪水从屋脊顺着梁檐滴到地上,奔霄撒欢似的扬着蹄子蹭我。”

    有什么东西无声跌落,浸入雪中,很快消失不见。

    “薛砚听,我们都回不到过去了。”

    薛砚听上前两步,跟她并肩,他伸手去探她低垂的手指,把她两只手捂在掌心里。

    “你曾经叫我不要陷入柔软的回忆里,现在,我陪着你,你也不要。”她在雪地里受寒的手指逐渐染上他炽热的暖意,薛砚听垂颈与她额头相抵,“弦佩,我们都回不去,也都不回去。”

    因为知道这个世上是有分别的,是有苦厄的,所以在拥有的时候,在还能相伴的时候,就更显得分外珍重。

    长孙弦佩握着薛砚听的手,额头跟他分开一些,地上雪混着泥,细水潺潺。长孙弦佩重复他的话,她说:“我们不回去。”

    月亮从东边升起,嵌在被雪洗过的天空里,更加显得清透。薛砚听牵着长孙弦佩进入屋中,长孙弦佩跟他躺着一起,在静谧的夜里细数彼此的呼吸。

    薛砚听夜里觉得口渴,他看着臂弯里沉沉睡去的人,小心抽出手臂,下床拿提壶贴着杯壁倒了杯水,一饮而尽。

    他房间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只长瓶,里面盛着一根枯枝。那枯枝有手臂长,直愣愣的,没有多余的枝杈,表皮被人摸索过许多遍,已经有了光泽。

    薛砚听盯了那根枯枝半晌,正收回目光,忽地瞥见搭在衣架上的氅衣下面露出一角纸白。他走过去,将纸从氅衣下面轻轻抽出来。

    薛砚听展开纸张,上面赫然写着“自祭文稿”四个大字,他整个人一顿,而后翻出底下一张纸。这纸上没有署名,只有通篇的墨字。薛砚听把窗户推开一条小缝,借着一指宽的月光读起来。

    :吾自乞骨远行以来,游茂林,行险山,过湍水,近常觉身疲体乏,应是命运如此。今已无力回旧故,特写此稿自祭,寄以慰之。

    维幼时尽得族中长辈呵护爱怜以成人。自入仕途,犹如鱼得水,鸟入长空,身至高位,无不羡潋。吾与夫人相识襁褓,总角之宴,桃李之欢,望衡对宇,欢情自接。怎奈好景易逝,空房独守。此后欲见无面湘潇绝,皎皎影归洛神坻。自夫人远去,我宛如落叶脱枝,溺于夜水,每每惊觉,恍如隔世,悲痛万分,恨不能与同去。

    幸得共育一女翎昭,另抚一长弦佩,皆性资聪颖,不拘绳墨。世人锢女以言窈窕,歌柔德以颂贤良,吾独爱吾女性随本然不为世牵。今欣然赴死,唯忧吾子。弦佩、翎昭皆为吾子,当相扶与共。弦佩年长,性均行淑,若遇不抉,昭予当以相告。往后艰险,不能引导,望二人平安顺遂,事事皆得偿所愿。且行且进,勿以念挂。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觉人间几度盈虚有数。鸠车竹马经行处,鲐背庞眉识此生。今日流异乡,白骨哀颜枯。往事眼前观走马,忽如飞鸦惊枯枝。万岁千秋后,荣辱已尽失,谁知几许泪与欢,旦同荒秽把盏谈。

    他日不复见,当以此篇祭。

    薛砚听合上信纸,关上窗户,不动声色地将信纸放回原处。他轻手轻脚地爬回床,长孙弦佩却还是被惊扰,她眼睛半睁,问:“怎么?”

    “口渴,下去喝了杯水。”薛砚听手臂揽着她,缓缓拍了拍,“睡吧,我一直在。”

    长孙弦佩轻轻“嗯”了一声。

    积雪泠泠化水,仿佛近在梦半,又仿佛远在耳边。月光在窗上浮动,如积水柏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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