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丹帝的声音虽然苍老,但并不像之前听到的那样难听到刺耳。
有仪坦然答道:
“让你们长生。”
长生?
归澜瞳孔微缩,这个阵法她从未见过,有仪又说它为天地不容……
这个阵法到底是做什么的?又如何能让凡人长生?
她提到这个阵法不过是想着激一激他,加快一下进度,无意探究,但此刻,她脑中灵光一闪,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丝模糊的猜测。
有仪口中看到了这个阵法的人,是谁?
可对话并没有如她所愿继续进行。
她眼前一暗,陷入了第三重梦境。
*
这是,如同濒死之人的走马灯一般的一场梦境,大量画面渐次闪过,虽然有些繁杂,但不算很大的负担,她自己便足够应对。
他没有名字,没有家人,靠灵力活过了降生的第一年。
被人从石穴中抱出来时,他睁大了眼睛,明亮的光让他的眼睛不停流泪,而这个模糊的世界也比从前都更丰富而多彩。
原来世界并不是黑暗而逼仄的。
丹国国师将他在众人面前捧起。
他被称为上天恩赐,神明降世,他于是成为了天赐,成为了神明。
他依然没有名字。
灵气初生,万物和鸣,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他被供奉于高山。
昆吾山是又一个石穴。
不知多少年后,原本中规中矩的丹国换了新君,趁仙人之势开疆拓土,横扫大陆。
他看着十几岁的新君长成了丹帝,青壮朝臣们日渐垂老。
振翅之声不再,唯有园圃长青,短暂热闹过的昆吾宫再次沉寂下来。
直到,将军、宰相、诸侯……帝王,或为亲朋或为自己,求上昆吾山。
他们都想要长生。
他想,长生,或许是好东西吧?
尽管他已经拥有,但他依然不能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他的长生,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石穴。
他开始研究阵法。
他能长生,是因为感受到了这种神奇的气,那如果人人都能感受到并纳为己用,那人人都可长生了。
该怎么做呢?他想到了自己。
逆转,互换。
很异想天开的想法,但作为集天地灵韵诞生的第一个修仙者,在新的天道尚未完善之际,他成功了。
阵法即将完成的那一晚,最后一笔即将完成那一瞬,他做了一个梦。
那是他第一次做梦。
他好奇过世界,好奇的太多,抑制的也太久,他走不出那个石穴
这是他做的第一个梦。
梦里,他第一次作为人活于世,在那个梦里,他没有成为神仙,世上也没有神仙,他出生于簪缨世家,有名字,有亲人,在柔暖的怀抱中长大。
二十五岁时,他站在承天殿前,那是他最光辉荣耀的一天。
可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高门内是恶孽,光鲜下是污浊。
他在恶孽与污浊中活了二十五年。
那一天,看到那具象化的罪恶时,他忽地被一种莫名的哀恸与愤怒支配了身体,拔出君王亲赐的宝剑,砍掉了慈爱的父亲的头。
那颗头从娇贵的脖颈上落下时,与午门处的死刑犯也没什么区别。
他将证据一一摆出,口齿清晰而流利,一如他面圣那日。
可那曾饱受喜爱与赞叹的言语在此刻被斥为痴言笑谈。
无数莫须有的脏水争先恐后地淹没了他的口舌。
头颅落地的那一刻,他陷入了下一场梦境。
他生于市井,生于乡野,死于暗害,死于洪水。
他于是意识到,人,是这样的一种存在。
他,原来也是一个人。
梦境依然没有结束。
在新的梦中,所有人都得到了长生,都成了神仙,但神仙又被分为三六九等。
依然有罪孽,争斗,天灾。
而他,不是人,也不是神仙。
昆吾山上没了神台,神庙也只剩一处破败的残垣和一具凡人的白骨。
“神仙的骨头不是这样的,”有神仙路过,摇头叹息,“谁这么缺德,挖先人的尸骨。”
他凿了一处石穴,将那堆支离碎骨敛入其中。
他又回到了石穴。
黑暗,逼仄的石穴。
他想出去。
忽而一阵失重感,世界豁然放亮,他紧闭着双眼,阳光灼烧他的眼皮,人声涌入他的耳道。
万众瞩目之下,他的手指悬在阵法之上,只差最后一笔。
“滴答”
一滴鲜红的血,落在镶金嵌玉的地板上。
他跪坐在纯金的神像之下,抬眼,是那个身着丹袍的老人。
雷霆在他身后狰狞亮起。
他下意识抖了一下,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抖,只是冥冥中感觉,某种未来已然在眼前展开。
“长生?”
那人问。
玄色鞋履步步逼近,踏入这血色的阵法。
直到鞋履在他身前站定,那人眼神阴鸷而嘲弄:“你要让所有人都长生?”
他张了张口。
“不,你只能让我长生!”
他忽而便不知该说什么,哑然顿在原地。
丹红广袖间寒芒一闪,白刃穿透了他的心脏。
是很陌生的感觉,冰凉、刺痛,是他没梦过的死法。
他已经回到了现实吗?他现在仍在梦中吗?
他缓缓握住兵刃,将其更深的送入自己的心脏,闭上了眼睛。
他想出去。
但他出不去。
或许他本就不该出去。
隐隐泛着光的逆转大阵,仍然差最后一笔,被大片血液侵染后,空余沉寂。
血色逐渐暗沉,最终变作焦痕,烛火一一亮起。
她又回到了那个明亮的太初仙殿。
归澜一时无言,这个为人憧憬幻想的第一修仙者太初仙主,被丹帝这个凡人杀死的记载历来存疑,但到底造成了王朝与修仙者的隔阂,直接影响了王朝的覆灭。
即使保持了清醒,在这重重梦境中,她依然没法辨清最后的到底是真实还是又一重梦境。
不过,这就是他的手段?他不会以为这种程度就能让她迷失吧?
对付一百年前的她倒是足够。
归澜突然发现幻影深处的一团光晕,若隐若现又触手可及,简直是勾引人去拿。
“……等等!别碰!!”有仪前所未有地失去了仪态。梦境中,哪怕是他人头落地的场景,都透着一股血腥之美,而他此刻的声音则透着彻底的慌乱。
“不……”
光团隐没之前,归澜已经抓住了它。
“里面有什么?”她笑眯眯的,很是好奇似的。有仪苍白的脸若隐若现。
是后悔了,还是欲擒故纵?
暗淡的光团忽地大盛,像是被撤走了遮盖的布,她陷入光中,进入了这团被揉碎又捏合的梦境。
不同于之前像是被精心制作的画册,这些梦境更为混乱而怪诞。
上一秒头颅落地,下一秒又成了持刀的刽子手,上一秒跪地求饶,下一秒又俯视众人。
他辗转在无数记忆中,像是被海水冲刷又淹没。
天道没法杀他,只能让他沉沦在梦中。
接受记忆这块她实在经验丰富,催动定魂珠便能够在这些颠倒混乱的记忆中保持清醒,忽然,她眼前稳定了下来。
宛如画卷徐徐展开。
那天是句芒节,春神游行过街。
人群纷扰,灯火喧嚣,忙碌一天的他站在灯火阑珊处,看着煌煌焰火下的她。
那是一个格外新鲜而耀眼的灵魂,是这滩死水中的一尾游鱼。
百年来首次下山的仙主也吸引不了他的注意,他只看见她,和仿佛寄生在她身上的男人。他们的姿态,那样自然而亲密,但他是帝王,不能由着性子,更不能和仙主抢人。
于是他离开了。
十二重宫门,将他困于冕旒之下。
一开始只是不自觉地走神,直到他在上朝时也不自觉望着宫门。
思念如燎原之火,烧灼他的理智。
他开始派人去寻找她,可昆吾宫已经落灰,无人知晓他们的行踪。
仙主仿佛人间蒸发了,她似乎只是他的臆想。
往日的雄心如今变得无聊而虚假,他不再上朝,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像是一缕幽魂,不吃不喝,日夜不停地画着那夜的惊鸿一瞥。
直到画纸层层叠叠贴满墙壁,铺满地板,他突感画无可画。
那张脸明明已经刻入他的手,随笔便可绘就,可脑中的记忆却在渐渐模糊,他甚至有时会疑问,他画的人是谁?
他扔掉了笔,推开门,阳光豁然撒入暗室,世界运转依旧,熟悉的脸老去、逝去,几十年的光影如握不住的游鱼,倏忽而逝。
他突然产生了一个荒诞的念头:他是谁?
“仙主”可以在她身边,甚至拥有她,可明明他才是……他是什么?
他是皇帝?
他不该是皇帝。
小心地一张张收好画纸后,他推开门,走进昆吾宫的宝库。
将无数奇珍尽数推至角落,他将这叠画纸安放在最中心的高台。
再次打开宝库的门,他走入丹帝的寝殿,躺在床上,双手放在腹部,闭上了眼。
日夜轮转 ,他再次睁开眼,身边是她的睡颜。
一切都顺理成章,这才是世界该有的样子。
开心的日子并没有过很久,他发现,小鱼只是喜欢玩,和谁玩无所谓,哪怕身边的壳子里换了个人也无所谓,总归还是那张漂亮的脸。
他陪她玩了二十年,陪她修成了这方世界的第一个大妖,想,他爱她,她不爱他也无所谓,总归她还喜欢这张漂亮的脸。
临走前,他一边把东西往她手里塞,一边问:“你还会回来吗?”
她露出了他熟悉的,漂亮又没心没肺的笑容,“不是随机嘛?看缘分咯。”
她不知道他可以选择进入的人。
那等下次,给她一个惊喜好了。
他沉眠了十年,想要一睁眼就看到她,但秘境开启后,人很多,她不在其中。
他枯坐在昆吾宫,看着那些幻影,重新拿起了画笔。
十年后,她依然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