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芒节如期而至。
丹国以丹色为贵,上一位国君说好听些是与民同乐,难听些就是礼崩乐坏,荒诞不经,竟不再拘束丹色的使用,甚至大开宵禁,每至节日之时,丹色的各式灯火便从街头挂到巷尾。
当今国君丹帝,这位已经统一了大半个大陆,并在将来统一了整个大陆,青史留名的传奇帝君,意外地延续了这一规定。
喧闹的人群中,归澜二人的存在感被有仪刻意削减,因此不至于引发什么拥挤混乱。
归澜看着眼前有些熟悉的热闹一幕,不禁感慨千年前的凡间节日确实别有趣味,很难见到这样传统而古韵的场景了。
“小鱼,看!”有仪从路边拿了一柄灯,亮银色的眼睛映出暖色的光泽,他看起来心情很好。
迟了一秒,她才把目光转到灯上,似乎是很普通的款式,看着有仪风姿绰约的提灯姿态,她真心实意地称赞了一句:“好看!”
“这是你上次来的时候提的灯,还记得吗?”
“嗯?”归澜仔细看了看灯,又扫了一眼他的脸,“好像是?你怎么知道?你不是说——”
“春神来啦!”
随着小孩子的清亮一嗓,人群纷纷让出大道,有仪将归澜护进怀里,也往旁边去。
有仪半环着她,手完全拢住她的手,一同握住灯的长柄。
他的手老老实实的,却没忍住用脸蹭了蹭她的头,像是小动物蹭着喜爱的同伴,不等她问,他开口道:“没有看你的记忆,吾知道你不喜欢——吾是在这里第一次看见你的。”
“在吾还是丹殊的时候。
“那一眼,就像是——”
“好了!”归澜捂住他的嘴,“我记得你说过,不用再说一遍了。”
有仪乖乖让她捂着,眼眸弯起,爱意与笑意从那双眼中满溢而出。
“好。”
归澜收回手继续往前走,有仪抬起手,轻轻抚弄归澜略微凌乱的发丝,痴迷藏在眼睫的阴影之下,灯火也映照不进的深处。
“好巧啊?那边的,好像是丹帝。”
感到熟悉的触动,归澜是真的惊讶了,这东西怎么也被抓进来了。
还……随机进了丹帝的角色。
“啊,真巧。”
声音依然是轻松而愉悦的,他的一双笑眼还弯着,笑意却冰冷了起来,在归澜转头的同时,那张脸上的阴冷被温暖的笑意尽数覆盖。
归澜回过头,若有所思。
“走吧~”
她牵起有仪的手,领着他向前走。
有仪的眼神像是已经完全融化的蜜糖,如碎玉击磬的声音里黏连着粘稠的糖浆,草木清香将他们二人完全包裹,与外界隔离开。
如果能,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姑娘!”
“姑娘请留步!”
周围的人群松散了些许,并在某一刻忽然陷入静止。
“嗯?”
归澜停下步子,发现身后隐隐开出一条道,几个侍卫模样的人在前方,而路的尽头,是一个身着丹色长袍的端冷男子。
龙姿凤目,将那身艳色的华贵长袍也给压了下去。
他目光沉凝地看向此处,视线无比专注,像是根本没有随旁边的人一同陷入静止。
“走吧,小鱼,这些人太吵了。”
这次变成有仪拉着归澜向前走。
随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人群,周遭的一切都重新动了起来。
“诶,那位姑娘呢?仙主大人也不见了。”
丹帝收回目光,淡声道:“走吧。”
**
神庙供奉着多个神仙,虽然昆吾太初仙主的昆吾宫信众众多,但神庙的人气不仅没被分走,反而更甚从前。
句芒节,春神被请去游行,许多人都聚在街道上,庙里倒是比平日清净了些许。
不过几步,他们已经走过了长街和山阶,古朴中透着奢华的建筑群出现在他们眼前,
缩地成寸,她现在还用不出来。
故地重游,归澜往东边看了一眼,接着便将目光放在了身前的人身上。
“怎么这么急?不是你说想逛逛?”
有仪停下步子,转过身。
归澜看着他,像是随口一问,他抿唇,轻轻笑了笑,道:“丹殊,就是丹帝,可能看到吾了,吾不想让他打扰了我们。”
他执起她的双手,目光如水,“这里有座月老庙,小鱼……愿意陪吾去看看吗?”
归澜无有不应。
求签,祈愿,她安静地看着他喜悦、忙碌,像是看一场精彩剧目的开场。
他从一侧放着的红线中拿出一对,眼神期待地看着她。
她伸手接过,在他喜悦的目光中将一根绑在他的手腕上,并接着将剩下那根绑在他的另一边手腕上。
“好看。”
像是白鹤被红线困住了双翅,有种令人垂涎的美。
有仪低垂的眸因这句话立刻又弯了起来,笑道:“好看就好,你喜欢红色吗?红线确实有些简陋,待吾给你找些更华美的首饰。”
归澜摇了摇头,摩挲着那根红线与他的手腕,道:“红线的寓意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我把红线给你,也是希望你能替我保管好心意。
“你不是更喜欢把缘分握在自己手里吗?”
有仪眸光微动,低笑一声:“你说得对。”
归澜环顾一圈,凑到他眼前问道:“这里供奉着这么多神仙,有大名鼎鼎的昆吾太初仙主吗?”
他像是有些害羞似的躲避了她的目光,小声道:“小鱼问这个做什么?”
“唔,想去看看,那些能工巧匠,能否描出我们仙主大人万分之一的仙姿呢?”
“那小鱼可能要失望了,他们并没有刻画雕像的面部。”
归澜和有仪在神庙中漫无目的地闲逛,闻言归澜点了点头,“原来真的没刻脸,我之前远远看过一眼,以为是我眼花了。”
“欸,那边那个,是你的仙殿吗?”
“好像是呢,小鱼,想去看看?”他声音轻柔,眼睛却紧盯着殿宇,眼中弥漫着自己也没察觉的如临大敌。
“这么精美的创造,不去看看,岂不可惜?”
“不过是金玉和欲望垒作的凡物,谈何可惜。”
“啊,你不喜欢这里吗?那我们——”
有仪握住她的小臂,眼神颤动,竟然笑了起来,“如果你想去的话,吾想,吾会喜欢上这里。”
一座在一众建筑中也格外华丽,亮如白昼的殿宇,屹立在他们身侧不远处。
位于东侧的太初仙殿比不上昆吾宫的广阔与威严,却足够华贵。名为仙殿,却是十足的金碧辉煌,充满世俗之气。
站在纯金的神像前,归澜拿起供台前的烛台,举起来细细看了看,恍然道:“竟然真的是赤晶灵火,灵火烧赤晶,真够奢侈的。”
赤晶是随天地灵气诞生而生出的一种矿石,是炼器炼药的好材料,伴生的灵火更是稀罕,和归澜给崔九夷的流晶异火类似,都是快要绝迹的矿石伴生类异火。
也就在这灵气初生的灵初年代,香火鼎盛的豪奢之所,才能看到把灵矿烧着看的情景了。
“小鱼想要吗?吾的宝库里有些这种蜡烛,”有仪补充道,“可以带出去的。”
归澜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上次不是把他都掏空了吗?还有?
有仪叹道:“那次吾没回过昆吾宫,有好些东西堆在宝库里,你走得太匆忙了,吾只来得及把几样最好的给你。”
“啊,”他想起来什么似的,“雾虚扇,你用着还顺手吗?”
回忆了一下雾虚远超其他器灵的智商,归澜赞赏地点了点头,“帮了我很多忙呢。”
“是吗?”他看起来很高兴自己的礼物能派上用场,“你怎么没把它带在身边?”
归澜这才突然记起来,上次它好像没回来,平日太安静了,用不到时竟把它给忘了。
不过……
“你怎么又知道?”
“吾是它的上一任主人呢,给你时它快要生出灵了,吾刚刚找了一下,没找到那股气息。”
“这样啊。不过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的,契约还在。”
“……那就好。不过,小鱼你在找什么?”
归澜绕着大殿溜达,道:“传闻这里有一个大阵,玄妙无比,我想看看会不会有用。”
空气陡然寂静下来,赤红的灵火不安地跃动着。
有仪站在她身后,看了眼殿外,突然开口道:“之前小鱼你给吾看的阵法,是个献祭的阵法,表面看,是最简单的献祭祭品的灵力给某个对象,而实际上……”
“阵法攫取的不止灵力,还有气运,而那个对象,是天地?”归澜接道,这是她与周珩推演三年的成果。
可他们怎么也没法理解,天地灵力正盛,献祭给它似乎没有必要,而她感受到的不详也绝无出错可能,那个天缺明显不怀好意。
她曾猜测天缺是天道伴生的妖孽或是天生地养的祸物,又或者,同样是异界来物。
归澜停下瞎逛的脚步,双手抱胸,靠着盘龙柱站定,挑了挑眉,道:“不是说,句芒节后再办正事吗?”
有仪再次拿下那个烛台,在殿内缓步徐行,缓缓道:“或许,先干完正事,小鱼和吾才能好好享受后面的时光。” 同时,更为炽烈的异火隔空在镶金嵌玉的地板上烧灼出一道道痕迹。
他像是对这个阵法已经了然于胸,动作毫无滞涩,即便这个精妙无比的阵法繁复到铺满了大殿,他也在半时辰内完成了。
阵法完成,被灵力勉强撑住形体的赤晶烛也立刻消散了。
他在阵法中央站定,镂金的烛台被随手扔掉,消散在空中,他笑盈盈地看着她。
不知何时,殿外已是风雨如晦。灯火幽微,人群的喧嚷几不可闻,唯有殿内,并不因为少了一只烛台而暗淡,纯金的神像依然耀眼到灼目。
归澜一挑眉,径直朝他走去,一边观察着这个她只远远看过一眼的阵法,一边道:“这就是那个传闻中的阵法?不愧是你。”
他无奈地笑了下,没说话。
“小鱼你可能不知道,此阵法天道不容,只有一个人真正见过,而他,应当会把这个阵法带进棺材里。
“没想到,那一夜你竟然看到了。所以小鱼你提到这个阵法,是想用吗?”
有仪从归澜身后抱住她,贴着她耳边问道。
“哦,你也看到我了啊,”归澜很淡定,只敲了敲他搂得愈发紧的手,道,“这上面的某个纹路,似乎有点眼熟。”
有仪有些着迷地将自己埋入她的颈窝,克制地轻嗅二人身上相同的草木清香,手指凌空一点,环绕阵法一周的某种纹路亮起,“是这个吧,这个纹路代表的……是天地。”
他勾出一个更为简易但能看出与前者相似性的符号,“这个你应该很熟悉,许多天地契约中都会有,是天道见证的意思,”
“而你给吾看的阵法,”他在空中勾出一个符号,比那纹路多了几笔,“代表的是天道。”
归澜眉头微蹙,“你是说,那个阵法献祭的对象是天道。
“可天道……”
“仙主。”
“轰隆——”
惊雷乍起,酝酿许久的暴雨倾盆而下。
一个身着华贵丹袍的男子站在殿门前,辨不清面目,只是声音粗噶嘶哑,像是八九十岁的人发出的声音。
归澜感到身后的人紧绷了一瞬又放松下来,记起来自己看到阵法的那一天,似乎也是这样一个雨夜。
“小鱼,那个公子弑父的故事,我还没给你讲完……你想去吾的梦里看看吗?”
要来了吗?他精心准备的,是一场梦?
不过正讲到关键处,突然插进来个故事,去当说书先生想来也是会被人追着打的那种。
“好啊。”她应了声,顺着一道专注的目光往前望去,那人却突然背过身。
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起来。
——复又清晰。
雨夜,雷光,丹袍人,她险些以为自己只是闭了闭眼。
但更为幽暗的大殿和浓重的血腥味告诉她,她已经身处有仪的梦中。
还是记忆?
她看了看指尖的鲜血和阵法待画的一笔,回身望去,一座由鲜血画出的巨阵,铺满了整座大殿!
淡淡的金光浮动着,让这血腥的一幕多了一丝神圣与肃穆,也让那个丹袍人的面容清晰可见。
白发规整地束在冠内,几滴水珠映射着微光,即便衣角微湿也无狼狈之态,凤目依然凛冽,添了几分老态却并不浑浊。
这是,真正的丹帝。
他双手掩于广袖中,徐行朝她走来,不复从前征服大陆的锐意与锋芒。
他也老了。
都老了。
一种惆怅而茫然的情绪出现在她,或者说,五千年前的有仪心中。
那双被水洇湿了鞋尖的玄色鞋履,一步步朝阵法,朝她走去。
“你要做什么?”
丹帝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