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都,凤栖宫,盛夏。
今夜,一同往日,不过是长盛宫中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夜晚。白日里烈日炎炱,晚上,就连风都是热的,暑气蒸腾,知了扯着嗓子嘹歌。
皇后北宫雁华早早地用过了晚膳,拆了发饰、卸了妆面,只穿着一件轻薄的寝衣,倚在美人榻上看画本子消遣。下午的时候,皇帝遣了身边的小内侍过来传话,说今儿有要紧事,就不过来用晚膳了,晚上还是照例要过来就寝的。
等到戌时,皇帝没来。北宫皇后看话本子看得眼睛发酸,揉了揉眼睛,由宫女们服侍着起来饮了一杯酸梅饮,派人去问策殿那边打听消息。回来的小内侍说,问策殿那边还是灯火通明,想来还有政事没有议完。北宫皇后百无聊赖,便又躺下看起了话本子打发时间。
到了亥时,皇帝还没来。北宫皇后有些困乏,上下眼皮打了会架,实在撑不住了,脑袋一歪,在美人榻上睡了过去。
北宫皇后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脸上还带着些婴儿肥,一双莲藕般的膀子露了一段在外边,白的人晃眼。李佳坐在凤栖宫外的梧桐树上,看得眼花缭乱。
过了一会,只见宫门口突然灯火交杂,传来人头攒动之声。不一会,声音又变小了。年轻的帝王,未带随从,从宫门口,一路小跑,向皇后寝殿跑去,留下年迈的内侍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追赶。
皇帝跑到殿门口,停住,理了理衣冠,似是怕惊了皇后,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殿内的宫女看见,忙要朝他跪拜,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地走到美人榻旁。
皇后睡得香甜,墨黑的长发披散着,散落在脖子和胸前,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似是在做着什么美梦。天气正值酷暑,凤栖宫里虽然摆着冰盆,皇后脖子上却还是沁出香汗,纱制的寝衣微微敞开,隐隐可见内里一大片雪白的肌肤。皇帝不禁握住她的手,就这样呆呆地望着。
年迈的内侍终于是追了上来,前脚刚进了内殿,便被年轻的皇帝一个眼刀赶了出去。他躬身“哎”了一声,顺手驱赶了皇后身边服侍的宫女,合上殿门退了出去,只留下年轻的帝后二人。
李佳在树上,透过月窗,看到如此场景,也不由地在心中赞叹一声:“般配!”
突然,李佳觉得坐着的树枝微微晃了晃,接着身边传来灼人的体温。她转头看去,是云庭之。李佳喜出望外,正要与他说话,见云庭之做了个嘘声的表情,拿手指了指月窗内的帝后,要她去看。李佳转头看去。
屋外热浪袭人,不一会便叫人汗流浃背。北宫皇后的手被年轻的帝王一直握着,不一会便觉得手心黏腻难耐,于是幽幽转醒。
“皇上何时来的,为何不命人通报一声,臣妾御前失仪了。”
皇帝更加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又向她那边挪了挪,道:“无妨,孤看窈窈睡的香甜,便想叫你多睡会。窈窈睡着的样子好看,孤,看不够。”
皇后被他臊红了脸,道:“皇上惯会说这些不正经的话。可在问策殿用了晚膳了。”
皇帝自是已经用了晚膳,只是看了两个时辰的奏章,有些饿了,便撒娇地道:“孤想吃皇后做的面了。”
皇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穿着的寝衣,道:“叫嬷嬷们做给皇上吃吧。”
“不要,孤要吃皇后做的。”
北宫皇后耐不住皇帝抱着她磨来蹭去,挠来抓去,只好起身,少不得重新梳化更衣,才去了小厨房。
树上,云庭之递给李佳一包话梅味的南瓜子,两个人,将这一对永昌国最尊贵夫妻的闺房之乐,看得是津津有味。
没过多久,北宫皇后端着一碗面回来了,面汤清白,上面点缀着碧绿的葱花。还没等她放下,就被皇帝抢着端了过去,呼噜噜地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窈窈做的面,汤味至鲜,御厨都比不得。”
北宫皇后依次放下一碟鹿肉,几样腌菜后,面带宠溺地望着他道:“皇上慢点吃。这汤是用虾籽做底,又放了猪油,自然鲜美。”说罢,夹了几片鹿肉,几样萝卜、黄瓜腌菜,放入皇帝的碗中。
“皇上今日看了什么折子,看得如此晚。”皇后坐下,如一般小夫妻般夜话家常。
皇帝停下筷子,眼中抑制不住兴奋、神采奕奕地道:“我今日看得是今年科考的卷子,有位叫范诤的考生,文章写的十分精彩,针砭时弊、字字珠玑。当下,国库空虚,百姓辛辛苦苦劳作一年,却不富裕,钱,全都流到各世家的腰包里面去了。他也在文章中提出了相应的举措。一是富民,朝廷应该顺应四时节气,大兴利农之事;鼓励商贸,广开商路。二是限制世家无限扩张。孤想,两个月后的殿试,就点他做状元,让他去丰州做个州长历练历练。”
此时的年轻帝王,如同他要点的状元一样,一腔热血,充满了治理国家的宏图壮志。
北宫皇后见他说得神采飞扬、滔滔不绝,只是带着娴静的笑容,耐心地聆听着,时不时往皇帝碗里夹些菜,或是添杯茶。
“那臣妾就恭喜皇上,喜得良臣了。”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屋内的皇帝皇后,命人撤了碗筷后,也收拾着就寝了。二人在床上轻声细语地说着体己话,声音越来越小,断断续续地难以听清。
李佳回头看了看云庭之,他正抱着剑,靠着树干闭目调息。六年不见,当年还眉目青涩的少年,已经张开成为硬朗的青年,瘦了点,也黑了点,下颌的线条越发锋利,两鬓、下巴、脖子处留着刮过胡子的青色印记。他此刻正微微皱着眉头,紧咬着嘴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佳就这样久久地望着他,仿佛时间停滞,用眼睛一遍一遍地描画他的眉眼模样。
一只小虫飞了过来,落在他脸上,云庭之拿手拍了拍。李佳慌忙转回头去,脑海里浮现出两人在长盛宫中再次重逢的场景,她的一脸骄傲和他的不可置信。
她耸了耸肩,开心地笑了。
云庭之最终只是挠了挠脸,并没有睁眼。李佳又转过头去,用手撑着脸,继续偷偷望向他,心里说道:“阿云,再见到你,真好!”
这便是李佳成为苍乌卫后的第一个任务,不惜一切代价、誓死保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娘娘。
北宫大渊没有亲生孙女,因此,只能从北宫一氏的旁支中另选才貌俱佳的女子,否则,如此泼天的富贵,又怎会落在旁人头上。北宫一氏五服之内的各门各户都各怀心思、郑重其事地选送了最姿色上乘的适龄女子入宫备选。
太子加冠那年的女儿节,凤栖宫中摆了春日宴,几十顶华顶宝盖的轿子经过敦柔门,抬入了凤栖宫。各位北宫堂姐妹、堂表姐妹盛装打扮,比美夸丽,各种香粉味道混杂起来,熏得褚珩进门的时候,不禁皱起眉头拿袖子捂着鼻子。
褚珩亲历了他那尊贵的父亲和母亲从貌合神离到反目成仇,因此对这门“政治婚姻”充满了反感,起初是如何都不愿意来的,耐不住母亲三催四请,又哭着指责他的不孝之过,不得已之下,只得乘着轿辇过来。
凤栖宫中,团花似锦,美人如画。庭院中摆满了牡丹花,姚黄、魏紫、赵粉、豆绿,争奇斗艳,北宫姐妹们,三三俩俩地聚着观赏。其中,属北宫流萤气势最盛。她是北宫大渊亲弟弟的嫡孙女儿,当今皇后的亲侄女儿,地位比起其他姐妹自是不同,一进凤栖宫,便以未来太子妃的身份自居起来。她独坐在庭院最中央的石桌旁,身边环立着七八个侍从,别的姐妹见她趾高气扬,只敢偷偷指指点点,不敢上前搭话。
这时,身着太子常服的褚珩大步流星的走进庭院,众女子看见他,纷纷屈身行礼,褚珩挥了挥手,免了她们的礼。其他人只敢在远处偷偷地瞄他,只有北宫流萤,从凳子上起来,贴了过去,拦住褚珩的去路,叫了一声:“珩表哥。”
褚珩看了眼她,她穿着揉蓝衫子退红裙,外面罩着一件杏色彩绘描金的褙子,发式繁复,头面精致,均是京城当下时兴的样子。褚珩心道,确实是个美人,原来这就是外祖和母亲为自己挑选的好表妹、太子妃、未来的北宫皇后,美则美矣,可惜太沉不住气,又性格骄纵,若让她做了太子妃,自己以后,可哪里还有好日子过。于是淡淡地应了一声,拔腿掠过她去给母亲请安。北宫流萤被当众落了面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尴尬地站在原地,恨恨地绞着帕子。
褚珩进了母亲的房间请安,少不得挨了一顿数落。他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漫不经心地听着。
过了一会,有宫女来庭院内传旨,殿内备了宴,请各位贵女移步进去。
宴席开始,北宫家姐妹轮番进献了才艺,褚珩只是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吃着酒。宴席进行到一半,有内侍抬了一盆粉蓝色、灵气通透的牡丹进来,道:皇后娘娘,这是今年大丞府中培育出的最好的一株牡丹,特意送入宫中,请娘娘和各位贵女玩赏。”
北宫婧笑着望向褚珩道:“珩儿,你外祖有心了。”又向众人道:“大家也一起品鉴品鉴。”
北宫流萤不愧是世家贵女,一眼便看出了这株牡丹的不同:“冰罩蓝玉!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培育的时候,温度不能太高,湿度也要控制的刚好。我在中都这么多年,只在宫中见过一回,今日也不过是第二回。如今天气愈发热了,还能看见开的如此热烈的冰罩蓝玉,就更属不易了。”
北宫皇后冲她点点头道:“正是冰罩蓝玉,还是你见过世面。是养在放了冰盆的花房中,才能开花的。离了冰盆,怕是开过今日,便要败了。”又转头对褚珩道:“珩儿,今日宴席上都是你的好表妹,俗话说,鲜花配美人,不如折一只,选一个最好的,为她簪到头上。”
褚珩得令,从座位上起身,走到殿下,抱拳行礼道:“是,儿臣遵命。”自有宫女拿小剪子剪了一只开的最大最艳的牡丹,放在铺着丝绸的小盘子内,呈到褚珩面前。
褚珩从盘子里拿起花,慢慢地走到北宫流萤面前。北宫流萤得意地站起来,扫视了一遍众姐妹,一副非我莫属的表情。她微微墩身行礼,低头等着褚珩把花簪在她头上。
褚珩只是在她面前停留了一阵,又抬脚向后面的表妹走去。北宫流萤洋洋自得地等了半天,不见有动静,抬头看去,褚珩已经走过她,又往下越过几个人,站在另一个表妹的面前,那女子也一脸娇羞地叫了声“太子殿下”,等着褚珩把花簪于她。北宫流萤愤愤地看了一眼北宫皇后,满脸委屈。其他姐妹不敢笑出声,几个与她素来不合的,互相挤眉弄眼地嘲笑着她。
褚珩每走过一个表妹,那女子便满脸期待地望着他,但他走到最后,也没有把这朵花送出去。他回到自己的座位前,向北宫婧躬身行礼道:“母后,今日的妹妹们来的不齐,有位仓州的北宫雁华妹妹,没有来。”
北宫婧被问的一头雾水。这些北宫家的女子里面,除了北宫流萤常来宫中走动,也就只有几位还算面熟,儿子口中的这个北宫雁华,真是前所未闻。她向身边的宫女询问:“谁是北宫雁华?”
“是大丞曾祖父哥哥家的重孙女儿,父亲如今在仓州临海处做个县正。”
“仓州临海处,这么远的地方。”北宫婧道,心中想的是,小门小户,父亲又才只是个县正,如何配的上我的珩儿。“那这个北宫雁华现下在哪儿?”
“听说仓州那边前些日子刮了飓风,海水倒灌,临海的好些村县都遭了灾,如今还没有能出发。”
“母亲,儿臣听闻北宫雁华的父亲在仓州官做的不错,深得民心,仓州虽不比中都繁华,也算的上富庶,想来他的女儿,也是不差的。母亲,儿臣想把这只牡丹,给她。”
北宫婧心中勃然大怒,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驳了儿子的面子,只好使出一招缓兵之计,道:“既然今日人不全,那选太子妃之事,也不急于今日决定,待这个北宫雁华进了宫,看看人品相貌再定,也不迟。”
一场带着“政治目的”的春日宴就这样草草结束。北宫流萤带着一肚子怨气,在其他姐妹的阴阳怪气声中回到府邸,一路上委屈的眼泪鼻涕直流,臊的三个月没有出过府门。
其实,褚珩也不是真心想求娶北宫雁华,只不过是寻个借口,拿她来挡一挡。他来春日宴前特意翻了族谱,她的父亲,是今日所有参选贵女里面,官职最低、最好拿捏的,就算真选她做了太子妃,想来日后也必不敢对自己指颐气使,岂不逍遥快乐。
不过,忤逆了外祖和母亲的意思,事后,褚珩少不得跪了几天母亲的小佛堂。
当日晚上,北宫大渊便在府中听说了春日宴上发生的闹剧,气的一拍桌子,冷冷地哼出一句:“什么北宫雁华、仓州县正,都快要出了五服的小门小户。我看太子不是不想娶流萤,分明是翅膀硬了!”
二日后,多名太子幼时伴读、朝中心腹被一纸调令调离中都,调往各州荒僻之地任个闲职。北宫皇后在凤栖宫中闹起了绝食,逼他迎娶北宫流萤。
褚珩苦闷,这日,正逢他的表弟北宫翩然入宫觐见,便拉了他去自己在京郊外新建的别院取乐。褚珩稀里糊涂地被拉来,才发现这别院占地千亩,里面种满了奇花异草,养着狮子、虎豹、大象、犀牛、老鹰、孔雀等珍禽异兽,几十个穿着抹胸肚兜的美艳女子,在酒水灌满的池子中嬉戏玩耍。一个穿着茜红肚兜,纱罗背心,右手带着金臂钏,画着檀晕妆,额上贴着梅花形状花钿的女子,笑着朝路过池边的他俩招手。
北宫翩然见状,一脱外袍,就势就要拉他一起下去,被褚珩一把拉住道:“诶,翩然表弟,今日本宫心绪不佳,你找个静室,就咱们兄弟二人,坐着喝喝酒。”北宫翩然无奈,只得撇下美人儿,命人收拾了一间静室,准备了几壶好酒,兄弟二人对饮。
酒喝到一半,静室的大门突然被人踢开,二人均吓了一跳,双双看去,来人原来是北宫大渊。他站在门口,阳光自他背后斜射下来,在地上形成一个巨大的阴影。北宫大渊背着手,冷哼几声,皮笑肉不笑地道:“太子好兴致,不回去宽慰绝食明志的母亲,倒在这里喝酒。”
北宫翩然忙从小榻上起来,快步小跑到北宫大渊身边,躬身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祖父。”
太子也从小榻上下来,行了个礼道:“外祖。”
北宫大渊白了北宫翩然一眼,一甩袖袍,大步流星地向太子的方向走去。他已是三朝元老,虽上了年纪,但保养得宜,腿脚还如年轻人一般,虎虎生威,带起一阵风来。
他走到褚珩面前,褚珩微微侧身,让出自己的座位给他坐下。北宫翩然刚才被祖父瞪得吓得后退了两步,这会子也回过神来,赶忙小跑上来,站在褚珩下侧,垂手侍立。
北宫大渊坐下,看了眼桌子上散落的酒壶,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在左侧侍立的褚珩,声如洪钟地道:“太子如今是翅膀硬了,把外祖的话全然当做耳旁风了。”
褚珩垂首道:“珩儿不敢。”
“不敢?我看你敢的很。”北宫大渊一拍桌子。
褚珩虽也被吓了一跳,但毕竟还是天潢贵胄,怎可失了风骨叫臣子看轻,撩起袍子缓缓跪下道:“外祖,孙儿不是不愿意娶北宫家的女儿,孙儿只是想娶一个自己选择的人,还请外祖成全。”
“自己选择的人。珩儿,你可知道,你的父亲正琢磨着如何换掉你,立你那个弟弟为太子呢。他之所以举步维艰、左右碰壁,那正是因为朝堂上还有你外祖为你说话。”北宫大渊冷哼一声,转头不再看他。
褚珩自知,自己太子的位置岌岌可危,朝堂上还需倚靠外祖,伏地叩首道:“珩儿感念外祖的恩情。”
北宫大渊看着匍匐在地上的褚珩,带着威胁地意味,倾身压迫道:“珩儿,记住,我可以立你为太子,也可以废了你,立北宫氏生的其他皇子为太子。你现在就给我回去,好好地宽慰你的母亲,准备迎娶北宫流萤。”说罢,站起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甩袖袍,背手向静室外走去。
褚珩匍匐在地上,紧紧抿着嘴唇,恨恨地握紧拳头,良久,没有起身。
太子被逼无奈,又赌气不肯妥协,最终只得去了龙桓宫向父亲求助。近日来,因北宫大渊和北宫婧私下愈加逾矩的行径,永和帝连带着对他也冷淡了,称病不见。他在殿外,等了一天一夜,也没有换来父亲的心软,倒是母亲,三番四次的派人请他回去,还着人送来了水和吃食。最后,是柔嘉夫人亲自引他入的龙桓殿。
褚珩进殿的时候,正值午膳,永和帝和他那个被封为永定王的弟弟褚璋,正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永和帝还夹了一块水晶肘子放到了褚璋的碗里。
真刺眼!他心中自嘲着,身体却毕恭毕敬地跪下,向父亲行了个大礼,道:“不忠不孝儿,给父皇请安。”
永和帝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没有想让他起来的意思。褚璋看见哥哥,便从凳上下来,向他行礼。此时的褚璋只有八、九岁年纪,想要拉他起来,一同入座吃饭。
褚珩已是大人,自是不敢,你们父慈子孝,可不要拿我的命开玩笑,只是跪着,一动不动。
柔嘉夫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见他父子二人膳已用得差不多,从水晶盘中取了几颗桑葚递给永和帝,道:“如今春日,桑葚正当时,臣妾亲手摘得,皇上尝尝。”
永和帝点点头,就着她的手里吃了。柔嘉夫人又伺候他净手漱口后,永和帝才张口,缓缓道:“娶你外祖弟弟的嫡亲孙女儿,你母亲的亲侄女,是亲上加亲的好事,你不愿意?”
褚珩道:“儿臣不敢对母亲不孝,只是想选一个自己想选的人,求父皇成全。”
“北宫雁华就不是北宫家的女儿了?”永和帝幽幽地道。
褚珩吓出一身大汗,跪行到父亲脚边,道:“儿臣决不敢有勾连外戚、结党营私的心思。”
永和帝没有说话,不置可否。
褚珩稳下心神,壮着胆子赌道:“外祖和母亲,在朝堂和后宫对父亲步步紧逼,父亲也不想看到儿子娶北宫流萤吧。”
永和帝闻言,心念一动,他正想方设法地削弱北宫大渊的势力,对太子对这门婚事的抵触,求之不得。他望着低伏在地上的褚珩,同意了儿子的恳求。
“既然北宫雁华是珩儿心中所愿,那孤这个做父亲的,便下旨为你们赐婚,册封北宫雁华为太子正妃。希望你们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就这样,远在仓州海边的北宫雁华被一纸圣旨召入中都,盲婚哑嫁,入主东宫。
太子的大婚自是隆重非凡。褚珩虽然最终按照自己的心意,拒绝了外祖和母亲安排的婚事,可是,北宫雁华也并非他心属的人选,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新婚之夜,他脸上还带着母亲气急之下,用指甲划破的血口子,丢下新娘子,闷闷不乐地在水榭内喝酒。
眼见夜色渐深,大婚之夜,太子独自酗酒,太子妃独守空房,整个太子府却无人敢劝,唯有褚璋跑过来,拉着他的袖子道:“哥哥,新嫂嫂还在新房子里等你呢。”
永和帝本不愿意褚璋来太子府,奈何这小子非要来凑热闹,无奈,只得调派了身边最精锐的苍乌卫保护着。
褚珩已喝得醉眼朦胧,眯着眼睛看向来人,认了半天才认出是自己的好弟弟。他本就嫉妒他抢走了父亲的宠爱,变了脸色,一把甩开袖子,推得褚璋一个趔趄,一个屁股蹲摔在了地上,吓得树上的几个苍乌险些跳下了来,生怕这两位金贵的主子再生出什么龃龉,一个个绷紧了弦。
“黄口小儿,你懂个屁!”
褚璋从地上起来,揉揉摔疼的屁股,还向哥哥身边走去,拽着他的衣袖道:“哥哥,我听阿娘说,新嫂嫂是自千里之外远离双亲跋山涉水而来的,在中都无依无靠。若今夜哥哥冷落她,她定会伤心的。”
褚珩见赶他不走,心下越发觉得不耐烦,碍于父亲,只得握着拳头听着,脑子里面盘算着别的。北宫雁华是自己求着父亲娶来的,若今夜不去做做样子,恐怕父亲和母亲两边都交代不过去。他把褚璋的话听了进去,放下酒杯,抬起头,站起身来,看着才到自己大腿根的褚璋,没好气地道:“毛头小子,你才多大?你倒懂得!”说罢,抬腿向新房的方向走去。
褚璋望着哥哥远去的背影,咧开豁了门牙的嘴笑了,在苍乌卫的护送下,回到了长盛宫。
婚房外,褚珩驻足良久。他来时在路上打了腹稿,打算进门就给北宫雁华一个下马威,叫她谨守本分、安享荣华,自己的事情一句不要多问,一件不要多管,这辈子休想越过自己一毫。
婚房内,北宫雁华穿着华美的婚服、带着沉重的头冠,等了许久。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选太子妃的闹剧,自然也传到了仓州的官场,有人羡慕,也有人等着看笑话。母亲临走前,红着眼睛拉着她的手,把叮咛了一百遍的事情,又重复了一遍,要她嫁到东宫后,处处小心行事,千万不要得罪了太子,皇后和大丞,更是要小心服侍。未来太子妃的日子不好过,这一路行来,她也是心事重重,如今见太子迟迟不来,想来传闻和母亲担心的事情,都是真的,不知这个太子,是什么样貌脾气,将来可好相处。
忧思重重间,北宫雁华觉得肚子有些饿,又不好擅自取了红盖头,便掀开了半个角,摸索着下了床,去取桌上的饽饽吃,饽饽有些生,但尚可填腹。
褚珩思索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趁着酒劲未散,一脚踹开了新房的门。
北宫雁华正拿手掀起红盖头一角,偷偷地吃着饽饽,见门被踹开,吓了她一跳,瞪大眼睛,怔怔地看向来人。
踹门带起的风,吹开了红盖头一角。褚珩刚要开口,便见到一个娥眉微蹙,嘴里鼓鼓囊囊,手里还拿着一半饽饽的女子,吓的定在原地,杏眼圆睁地看着他,这双眼睛清澈透明,如小鹿一般,眨眼的时候,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叫他把进门前准备好的狠话,生生地咽回了肚里。
二人都受了惊,只怔怔站着,半晌没有人说话,仿若时间凝滞。
还是褚珩先缓过神来,惊鸿一瞥,呆呆地自言自语道:“这个妹妹好生貌美。”
红盖头只是被风吹开一瞬,复又盖下。北宫雁华未看清来人模样,怔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张嘴就要叫。
褚珩怕她叫来旁人,再惹来事端,忙跑了过去,捂住她的嘴道:“妹妹别怕,是我,褚珩。”
北宫雁华自是听过太子的名讳的,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了下来。
“妹妹不叫,我便放开手。”北宫雁华点点头,褚珩放开手,扶着她的手,慢慢坐下。
“妹妹可有小名?”
“臣妾小字窈窈。”
“窈窈妹妹自仓州远道而来,路上舟车劳顿辛苦了。”
“本宫还从未去过仓州,妹妹可否为本宫讲讲仓州的风土人情。”
“今日本宫来晚了,还请窈窈妹妹恕罪。”
“妹妹你饿了吧,我叫嬷嬷们做些吃食?妹妹,你喜欢吃些什么?”
……
春宵苦短,喜烛的灯花爆了又爆。
从此以后,褚珩与北宫雁华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似得,日日追在她身后跑。
两个月后,适逢中秋,永成帝在问策殿点了范诤为状元。新科状元跨马游街,引得全城的妇女老少都来围观,好不热闹。
晚上,凤栖宫,屋顶,李佳和云庭之一人喝着一壶七杯梦三千御寒。
皇帝抱着皇后躺在床上。今日,皇后做了脸盆大小的鲜肉火腿月饼,二人分着吃了,又对月饮了些酒,皇后睡前便有些肚子疼,褚珩一边给她揉肚子,一边道:“孤今日在问策殿上点了新科状元,任命的旨意不日就会下到丰州,希望他能在丰州任上,做出一些成绩。”
皇后困的紧,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皇帝今日高兴,又喝了酒,还不想睡,见皇后昏昏欲睡,便要挠她痒痒。
“窈窈可不撑了?”
“不撑了。”皇后闭着眼睛推搡着他不安分的手。
“孤还没有吃饱。”
李佳和云庭之在房顶上,听着瓦下传来皇后咯咯直笑、喊痒求饶的声音,再听下去,声音越发的不对。他二人本就喝的有些面红耳热,吓得对看了一眼,四目交接的那一刻,更显慌乱,又尴尬地转回头去,直视前方呆坐片刻后,同时飞身分开,各自坐在了屋顶的两侧。
李佳从袖中掏出一块棉花,塞了耳朵,抱着房顶的脊兽,一边大口呼吸,一边平复心情,一边偷偷望向云庭之。
云庭之已跑去更远处的一颗梧桐树上坐着,他看起来呼吸平稳,面色如常,似乎没受到多大影响。
“切,你小子倒是有定力。”李佳不高兴的嘟了嘟嘴,轻嗤一声,扔掉耳中的棉花,努力地摒除心中杂念,开始运转周天。
另一边,树上的云庭之偷偷睁开了眼睛,任他如何想要沉心静气、摒弃杂念,却始终驱赶不走脑海中不停浮现出的当年后山石洞中姑娘的模样。他望着正努力平复心绪的李佳,痴痴地笑了。
不知何时,月亮把半个身子羞涩地躲进了云里。天上皓月当空,人间花好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