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任命范诤为丰州州长的旨意已经下了两月有余,为什么任命的文书到现在还没有拟好!”
问策殿内,永成皇帝大发雷霆之怒,龙案上的茶杯、砚台砸了一地。举贤司大夫哆哆嗦嗦地跪在殿下,一杯热茶连茶带杯扔进他怀里、摔碎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浸透朝服,烫得他皮肉泛红、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只能生生忍住,一动不敢动、大气不敢出地跪在地上。
“孤问你话呢?”永成帝见他不吱声,又来了气,举起手边新换的茶杯就要砸他。
举贤司大夫吓得举起双手护住脑袋,见皇帝没有继续动作,忙匍匐在地,用颤抖的声音道:“回禀皇上,往年并没有新科状元直接升任一州州长的先例啊。”
“往年没有,不代表今年就没有,孤的旨意你们也要违抗?”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实在是封的太高,没有这样的先例啊。”举贤司大夫头嗑得如捣蒜,鼻涕眼泪横流,就差吓尿在问策殿里了。
“是你,是举贤司的意思,还是别人的意思?”
“是……,是……。”举贤司大夫欲言又止。
“到底是谁?别吞吞吐吐的。”永成帝作势举起茶杯,又要吓他一吓。
“是大丞!”举贤司大夫被吓得,舌头一快,就说了出来。等他反应过来,悔得肠子都青了,把头深深埋在地面,再也不抬起来。
月余前,大丞府中,皇帝的任令刚呈到北宫大渊面前时,他便高声大骂:“黄口小儿,他懂个屁!妄想撼动世家的利益,丰州州长如此重要的位置,怎能予他。”
永成帝其实心中已有猜测,听到他说确实是北宫大渊的意思的时候,顿时泄下气来,火也消了大半。他右肘撑桌扶着额头,沉默了一会儿后,向自己的贴身内侍郭陪安道:“宣大丞来问策殿吧,就说孤有事要与他商议。”语气平静中带着无奈,与刚才声色俱厉的样子截然不同。
郭陪安接旨去请北宫大渊,举贤司大夫见势,屁滚尿流的爬出了殿外。
过了一个时辰,又过了一刻钟,北宫大渊才姗姗来迟。
他一进殿,便立刻撩起衣袍,作势跪地向皇帝请罪道:“老臣在政事房处理要务来迟了,请皇上降罪。”
永成帝左等右等,见他不来,早坐不住,在殿内来回踱步,见他要跪,忙伸手扶住他胳膊拉他起来道:“诶,外祖是为国事忧心,功在社稷,何来降罪一说。郭陪安,快给外祖赐座上茶。”
待座椅摆定,茶水上罢,北宫大渊坐定,永成帝才回到自己的龙椅上,道:“孤也有一公事,想向外祖请教。”
“皇上请讲。”
“孤想任命新科状元范诤为丰州州长,外祖意下如何?他的卷子想必外祖也看过,分析时弊准确、施政方针有理,他去丰州,想必定会有一番作为。”
北宫大渊只拿茶盖拨弄着茶水喝茶,不说话。
“那仓州州长也行,仓州也是我朝富庶大州。”永成帝退了一步。
“黄口孺子,纸上谈兵。”北宫大渊不冷不热地道,这便是不同意了。
永成帝还想再说些什么,北宫大渊接着道:“我朝开国以来,从没有新科状元直接就任一州州长的先例,臣知道皇上改革心切、用人心切,但没有在下面历练的经验,文章做得再好,到了任上也是要吃亏的。”
“那便封他做仓州司市如何,仓州若商贸繁荣,也可丰盈国库。”
北宫大渊又继续拿茶盖拨弄着茶水喝茶,不说话。
永成帝失了耐心,索性道:“那外祖心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霜州,县正。”
“霜州,县正?”永成帝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霜州偏僻苦寒之地,让他去那里做个县正,是不是委屈了一点。”
“诶,皇上,苦寒之地才是历练人的好地方。若他在霜州待个三年五载,做出了成绩,那不正能证明他不是纸上谈兵之辈?到时候再调他做个霜州司市、司关,也可放心。臣已经拟好了任命的文书,请皇上御准。”
永成帝听他已经拟好了文书,看来是早有准备,知道再说什么已是无用,彻底泄下气来,耷拉着肩膀,在心中冷哼一声,道:“那便依外祖所言吧。”
北宫大渊见皇帝服了软,得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道:“那臣便即刻着手安排,很快任命的文书便能下达。微臣先行告退。”说罢,转身向殿外走去,背影大步流星、两袖生风,显得颇有气势。
永成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想着,霜州也是王朝军事要塞所在之地,借此机会让他去那里,了解了解、历练历练,也好。
是夜晚上,凤栖宫。
皇帝白天憋了一肚子气,晚上直嚷嚷肋间疼痛,口苦吃不下饭,寒冬腊月的,非要泡莲子心茶泻火。皇后欲派人往宫中药库去取,却被他拦住,说是不想消息被有心之人借题发挥传去大丞那里,又生出龃龉。凤栖宫阖宫上下翻腾了许久,也只在库房里面找到一盒风干的莲子,皇后叫人拿来,又加了些就手的清火药材,稠稠熬了一碗粥,一口一口地喂皇帝喝了,又把手伸进衣服里替他揉着。
皇帝喝了粥,胃里暖了,又得美人妹妹用柔夷小手揉着胸口,这才觉得心中的郁结之气消散了些。奈何闭上眼睛,白日里窝囊的情景又浮上眼前,气得他手指着房顶坐起来道:“北宫大渊这个王……”,话到嘴边,觉得没有意思,又咽了回去,冷哼一声,无力地躺回床上,脸朝着内侧转过身去,再不说话。
北宫雁华看着他,只觉得爱莫能助,只能说些没用的话宽慰:“阿珩,外祖老了,而你还年轻,再忍一忍,总有一天,他要还朝与你的。范诤去霜州也不是全无好处,霜州是军事重地,也好方便他与咱们在霜州的人联络。”
褚珩拉着她的手往怀里紧了紧,沉默不语。
北宫雁华看着他的背影,他不过刚过弱冠之年,少年帝王,本正应该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如今却只能忍辱负重、步步为营,不由滴下一颗泪来。奈何自己的父亲虽然也姓北宫,却只是快出了五服的旁支,一个小小的仓州县正,除了能做好一方父母官之外,对于朝堂局势走向来说,太人微言轻。
渐渐地,褚珩像是睡着了。她怕吵醒他,小心翼翼地从他怀里抽出手,命人收拾了碗筷、卸了妆发、熄了灯,才轻轻在他身边躺下,从背后环住他的腰。今夜月光清冷,北宫雁华眼角滴落的泪珠,好似颗颗珍珠,浸透了褚珩的寝衣。
这夜,李佳却不在凤栖宫屋顶。天刚黑透,她便一袭夜行打扮,小心地避开禁城中的一应明岗暗哨,向清歌妙舞楼奔去。
如意已早她一年来了中都,如今已是京中红人。清歌妙舞楼楼高七重、内藏九层,楼层越高,美人越美,每上一层楼,要花的银子自然也越多,九霄之上,便是极乐。
此刻,在清歌妙舞楼的顶层,十几个年轻貌美、身姿妖娆的舞姬,正在为几位贵客跳舞,她们衣着大胆、舞姿热辣。
为首的,是位大腹便便、衣着华丽的男子,大约五十上下年纪。他左手举着酒杯,手肘半撑着身体靠在榻上,右手在膝盖上打着节拍,半眯着眼睛,目光随着台上的舞姬游走,又显得意不在此。
一曲舞毕,贵客似乎心情不错,又叫她们跳了一只曲子,还是一边饮酒,一边打着节拍,似乎在等什么人。
好几只曲子过去了,贵客似乎终是失了耐心,唰地坐起身来,“啪”地摔了手上的杯子,骂道:“让本伯等了两个时辰,这就是你们清歌妙舞楼的待客之道吗?”
酒杯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碎瓷飞溅。舞姬们先是面面相觑,随后吓得四散而逃。有耳聪目灵的小厮,跑着去给这里的妈妈报信。不一会儿,清歌妙舞楼的妈妈便扭着腰肢上楼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安乐伯,是安乐伯要见我吗?我这不是来了嘛,急什么嘛。”声音娇嗲,叫人酥麻。
这妈妈也是个风韵犹存的,一进门,见安乐伯砸了杯子,便带着一股香风笑意盈盈地贴了过去,重新倒了一杯酒,举到安乐伯面前道:“安乐伯要什么,尽管吩咐奴家便是,怎么,还动了气?”她拿着帕子,遮着嘴儿,冲安乐伯一笑,半老徐娘,竟不叫人觉得忸怩,反倒勾魂摄魄。
安乐伯的气先消了八分,道:“本伯要见的是如意姑娘,你叫这些庸脂俗粉来伺候,是瞧不起本伯吗?”
“哎呀,安乐伯赎罪。您有所不知,如意姑娘前日受邀去大丞府上跳舞的时候,不小心扭了脚,跳不了舞了啊。”
“本伯,可并不只想看如意姑娘跳舞。”安乐伯色眯眯地搓搓手道。他垂涎如意的美色已久,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他朝妈妈勾勾手,示意她附耳过来。
妈妈是个明白人,附耳过去,二人贴面聊了一会。妈妈假装惊道:“哎呀,安乐伯,原来你竟存了这样的心思!”她一边说着,一边戳了戳安乐伯的心口,随后,抱起手臂朝他做了个要钱的手势道:“只是,如意姑娘,可不便宜。”
“少废话!只要你把人安排好了,本伯缺的是钱?”安乐伯说罢,从怀中掏出十块金锭。
妈妈似乎不为所动,想要狮子大开口,再讹一笔。
“安乐伯,今晚想要进我们如意姑娘的房间,这点可不够啊。”
安乐伯略显不悦地说:“你要多少?”
妈妈伸出两根手指,在安乐伯面前晃了晃。
安乐伯纵然觊觎如意美色,但毕竟是皇亲国戚,如此被这里的妈妈摆弄,难免恼怒,但还是朝身边的随侍使了个眼色,随侍又从怀中掏出十块金锭,放于案上。
安乐伯含怒道:“你个老虔婆,想要敲诈本伯?如意就算是个天仙,也不过是个烟花女子,也值二十块金锭?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当心本伯拆了你这花楼!”
妈妈见好就收,谄媚地笑了笑,又拿起金子咬了咬,然后快速收到了怀里,这才满脸堆笑道:“不敢,不敢,我这小楼想要在京中立足,还得多靠伯爷关照不是。”说罢向身边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道:“还不快带伯爷去如意房中?”
如意此刻正坐在梳妆台前,早有小厮来报,一会安乐伯要来,叫她做好准备。她来中都已有一年,日日做着这卖笑的营生,她望向镜中的自己,镜中美人不过二八年华,乌发如瀑、脸颊饱满,正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只是眼中已满是风霜、尽是无趣。她自嘲的笑了笑,随手拿起刷子补了补面上胭脂,忽地,想起了一个人,便低下头温柔的笑了。窗外,飞檐翘角处挂着的檐铃,正随风而动、引风而歌。
门突然被撞开,如意吓了一跳,转头去看,正是安乐伯。他站在门口,醉气熏熏,手里拿着一壶酒,叫嚷着要如意过来服侍他。如意骄傲地转过头去,冷着脸,并没有理他。安乐侯吃了瘪,却并不生气,摇摇晃晃的走进屋来,笑道:“美人都有脾气,我懂,我懂。这叫有性格,我喜欢。美人别动,我来了。”一边说,一边向着如意走去,伸手便要抱她。
房间里点着香,飘着淡淡的夜来香香气。安乐侯忽地觉得身体里燃起一股燥热,令他躁动不安。
如意坐在梳妆台前,一动不动,待他行至身后,才轻轻一闪,向窗边躲去。安乐伯扑了个空,心里很不高兴,抬头看去,如意正靠在窗边,笑意盈盈地望着他,眼中似有一双钩子,勾着他向窗边走去。
他嘿嘿一笑,又踉踉跄跄地朝窗边走去。眼看美人就要入怀时,如意却似有意逗他,灵巧地从他臂下钻身而过,临走时,水袖从他脸上轻轻拂过,挠得他心里痒痒,身下燥热之气更甚。
安乐侯再抱不得,恼得牙痒,一把拽住水袖。如意已坐在床上,歪着脑袋,媚眼如丝地望着他,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收着水袖,把他朝自己拉来。安乐伯再也受不了撩拨,发狠地扔了水袖,疾走几步,一把将如意扑倒在床,朝着她嘴巴、脖子又亲又咬,手也不安分地扯着她的衣服,向内里摸去。
屋内的香气越来越重,安乐伯觉得怀中的美人既香又软,很快就飘飘欲仙,去了九霄云外。
“我差点以为,你搞不定他,就要出手相助了呢。”一个女声,从窗外传来,打破了这一室旖旎。
如意正背对着窗户,抱着手,一边玩弄着凤仙花染的大红指甲,一边看着安乐伯在床上抱着枕头又亲又啃,听到这个声音,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转身向窗户看去,李佳正抱着双臂,一半身子在外,一只脚踩着窗台,靠着窗户坐着。
如意叉着腰,跳着过去拧她耳朵,骂道:“你个没良心的,来了中都半年多,怎么才来见我!”李佳刚落在屋内地上,便被她揪住耳朵,一边躲,一边求饶道:“疼疼疼疼疼,我的小姑奶奶。你先松松手。”
如意不依不饶,偏要听个解释。
“你是不知道,这苍乌卫里全是大老爷们,好不容易来了我一个女的,那还不天天把我当牲口使啊?这夜班排得我是牙龈上火、嘴唇起泡,你瞧瞧,瞧瞧。这好容易放一天假,不就来找你了嘛。”
如意这才松开手,依旧不高兴地嘟着嘴,忽地眼眶泛红,一把抱住李佳道:“李佳,还能在中都见到你,真好!”李佳被她撞得后退了两步,心疼地揉了揉她的头道:“嗯,我教你的法子,还好用吧?”
如意从她怀中起来,擦了擦眼泪道:“嗯,很好使,他们以为抱着的亲着的是我,其实不过是中了夜美人的毒,陷入了幻境罢了。”说着,来到安乐伯身旁,拔下头上的簪子,轻轻一按,一根牛毛细针从簪子中弹出,她往他风池穴一扎,他便停止了拱动,忽地一下没了动静。二人这才相携在桌边坐下,许久不见,姐妹间自是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你来中都这一年多,怎么样?”李佳拉着她的手,关切地问道。
如意朝床上的安乐伯努努嘴道:“喏,不过每日如此,迎来送往,替永夜城收集情报罢了。”如意把手抽出来,反握住李佳的手道:“若不是你改良了夜美人和教了我银针刺穴的手法,我已经不知道要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呢。”
“可惜我人微言轻、势单力薄,又被困在禁宫之中,连自己都自顾不暇,除了教你些自保的方法之外,不能再为你多做什么了。”李佳暗恨道。
气氛一时间陷入了沉默,李佳和如意都为了自己和对方的命运唏嘘。
还是如意率先打破了沉默,她摇了摇着李佳的手,道:“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说说你,你进了苍乌卫,见到你想见的人了吗?就是你常提的当年那个救命恩人。”
提到云庭之,李佳有些不好意思,皱着鼻子害羞地点了点头:“嗯”。
如意看着她扭捏的样子,拿手点着她的鼻子取笑她道:“稀奇了,这世上还有让你害羞的人呢。那,你和他,有没有……?”说着,一边狎昵地看着李佳,一边拿两个食指碰了碰。
李佳忽地想起每日夜晚和云庭之在屋顶值夜的情形,明明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却脸红得更加厉害。待她回过神来,发现如意正笑眯眯看好戏般地看着她。
李佳臊得慌,弹了她一个脑瓜嘣道:“想知道啊?就不告诉你。”又道:“你如今这般取笑我,叫你以后,遇上一个会磨人的才好。”
话说到此,如意拉着她的手突然紧了紧,犹犹豫豫道:“李佳,我想告诉你,我来中都这一年,好像也遇到了喜欢的人。”
李佳看着她,她似乎顾虑重重,却面露温柔,看来的确是遇到了心仪之人。
“那是我来中都的第一个月……”如意正要往下说,门外却突然传来了敲门之声。
“如意姑娘,萃珍坊来人了,要您过去一趟。”
“都这么晚了,不去!何况,我这房里还有一个呢。”
屋外没了动静,如意正要继续说时,却传来了妈妈的声音:“我的小祖宗,这可是上使的意思,七楼以上的姑娘都要去呢,你可快收拾吧,马车在楼下等着呢。屋里那个要是醒了,我替你担待着。”话罢,突然换了个腔调,脸贴着门阴森森地道:“你若是不听话,惹恼了上使,当心撕了你的皮!”
屋内,如意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她自是知道清歌妙舞楼折磨人的手段,只得好声好气地赔笑道:“知道了,妈妈,我这就收拾下去”。
李佳不知道萃珍坊是个什么地方,不放心如意,便道:“你且随着马车去,我跟在后面,保护你,也见识见识,这个萃珍坊,到底什么来路。”
如意盛装打扮了一番,这才慢悠悠地下楼,萃珍坊来接人的车夫早已等得不耐烦,她一坐进车厢,便扬鞭抽马,咕噜噜地向萃珍坊驶去。
十几辆载着美人的香车,就这样列着队浩浩荡荡地从清歌妙舞楼出发,向萃珍坊驶去。李佳在马车后面偷偷跟着,车子越走,路越偏僻,渐渐远离了城内灯火,竟出了城,向着城郊方向去了。
马车在黑暗中行了几里地,突然,前面的路开始变得灯火辉煌起来,路边挂着一排排红灯笼,在夜间,显得有些妖异。不久,马车经过一个绿色的牌坊,上面用烫金大字,写着“萃珍坊”三个字,这便是要到了。
马车又向前驶了许久,才在一个院子里停了,姑娘们相继下了马车,有十几个仆人在院子里等候着,接引姑娘们去向各自的房间。
萃珍坊在中都,还有个更响亮的名字,极乐坊。已是冬日,这里却依旧温暖如春,只因此坊依一处天然温泉而建,坊中修建了九曲连环的水道,引温泉水入坊,水汽氤氲,仿若仙境。暖房中,奇花异草开的正好。水池边,丹顶仙鹤正气定神闲地踱着步子。这里正是北宫翩然在京郊的别院。
此刻,北宫翩然正身穿一袭粉色的袍子,头上簪着一朵绿色的牡丹花,举着酒杯,忙于穿梭在别院内的各个房间,宴请今年各地赴中都述职的大小官员。
坊内的每个房间,设计得各有千秋、极尽巧思,或是鲜花满室,或是饲养着珍禽异兽,或是引入一池温泉、供人嬉水玩乐。今夜,每个房间内,都有一位清歌妙舞楼的姑娘相陪。
今日宴请的官员甚多,其中最重要的有两位,一位是定坤关的副将乌斯瀚,另一位,是枫州州长,南伯青松。
观止楼内,北宫翩然正与乌斯瀚对饮。楼下,时不时隐隐传来猛兽的嚎叫。
北宫翩然举起一杯酒道:“将军常年驻守边关,天寒地冻、沐雨经霜,着实辛苦。临来前,爷爷特意叮嘱翩然,今夜,要好好犒劳将军。”
乌斯瀚是阿仑部人与中原人通婚生下的,是个留着络腮胡子、身材高大壮硕的中年男子,既孔武有力,又精通中原文化。他举杯回礼道:“谢大丞美意,谢公子款待。末将承蒙大丞提拔,才有今日的荣光。日后定当对大丞肝脑涂地、死而后已。”说罢,一饮而尽。
北宫翩然也饮了这一杯,又道:“晚辈听闻,定坤关主将即将致仕,而将军正值壮年,这次进京述职,主将之位,指日可待啊。”
“哈哈哈哈哈哈。”乌斯瀚放声大笑起来,显然对北宫翩然的这番话很受用,又提一杯道:“此事还在未定之天,万事皆有变数,还要请公子,在大丞面前,多替末将美言几句。”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这时,有下人附在北宫翩然耳边密语了几句:“公子,都准备好了。”
北宫翩然听罢,神秘地对乌斯瀚道:“将军在边关,苦寒之地,终日对着的不是臭气熏天的大老爷们,就是冰天雪地的荒原。我特意为将军准备了助兴的表演,请将军随我来。”说罢,起身伸出一只手臂,给将军借力起身,扶着他一并向窗台走去,从楼上往下看去。
观止楼下,一头雄狮正趴在一座石山上,懒洋洋地打着盹,它听到动静,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了看,又不感兴趣地闭上了。它的身边残留着堆堆白骨,散发着一股腐臭味。
北宫翩然朝下人使了个眼色,一个女子突然出现在狮园内。她神色仓惶、满脸惊恐。狮子似乎也注意到了她,它被刻意饿了几天,立即对这个猎物产生了兴趣,慢慢起身,做出了攻击的姿势。它站起来比趴着的时候高大了许多,皮下紧实的肌肉显出轮廓,鬃毛在夜间的灯火下,反射着金色的光。
女子被吓得花容失色,立即在狮园里乱叫乱跑起来,却哪里是狮子的对手,很快被它居高临下地扑倒在地。就在楼上众人都以为她要丧命狮口的时候,狮子似乎是觉得这个猎物太唾手可得,竟不着急咬断她的脖子,而是拿厚实粗壮的爪子,如同猫捉老鼠一般,将她在地上拨弄了一会后,又放开了。女子见狮子没咬死她,慌忙爬起来,继续向前逃命,却没过多久,又被扑倒在狮子爪下。如此放跑、再扑倒,放跑、再扑倒,经过几个回合,这女子倒竟未受什么致命伤,只不过是破损了衣衫、弄乱了妆发。
楼上几人,看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女子每每被扑倒之际,北宫翩然便兴致勃勃地拍手称好。
渐渐地,狮子没了耐心,眼中逐渐出现杀意,尖利的指甲也从爪子中露了出来,预示着猎杀游戏即将结束。女子也终于力竭,没了挣扎的气力,又一次被狮子扑倒后,便一动不动了。
“呀!看起来,她很快就要被狮子咬断脖子了呢。”北宫翩然转身走进室内,抽出将军随身佩戴的长刀递了过去,道:“将军,要不要帮帮她?”
“这狮子罕见,必是公子豢养的宝物,末将若失手伤了它,公子岂不心疼。”话虽如此,但乌斯瀚毕竟是常年沙场饮血之人,被如此香艳的场景一刺激,竟也有跃跃欲试之意。
北宫翩然将刀向前一递,微微一笑道:“但求将军高兴。”
乌斯瀚得了许可,借着酒劲,拨开长刀,自信地举起右拳,看了看道:“本将军此生杀敌无数,今日便不用兵器,赤手双拳会会这畜生。”说罢,扯去上半身的衣衫,赤膊飞身下场,碗大的拳头,朝狮子的脑袋打去。他肤色黝黑,筋肉贲张。
这一拳力道极重,狮子猝不及防,被打的飞出几米,落地后,甩了甩脑袋,试图站起来时有些摇摇晃晃。乌斯瀚不待它有所反应,立马跳到它背上,抡起拳头,左右开弓,朝它脑袋结结实实地打了十几拳,打的狮子脑浆爆裂而亡,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将军好本事!”北宫翩然在观止楼上,拍着手朝下喊道。
那女子见他杀了狮子,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腿道:“将军救救我,救救我。”
乌斯瀚见她衣衫褴褛、鬓发凌乱,身上也受了多处伤,一双眼睛泫然欲泣、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突然胸中生出一股血气,伸手搂住她的腰,带她飞上观止楼。
楼上,北宫翩然一边鼓掌一边迎上来,道:“世人都道将军勇猛,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乌斯瀚放下那女子,向北宫翩然抱拳道:“公子的‘极乐坊’,也果然名不虚传,末将今日领教了。误杀了公子的宝物,还请公子莫怪。”
北宫翩然无所谓地摆摆手。这样的异兽,他的萃珍坊里,还有好多。
“哎呀,将军,你的手,受伤了。”那女子突然说话。
乌斯瀚看向她,方才未曾来得及细看,如今近距离端详,才发现这女子长着一双狐狸眼睛,胸脯鼓鼓的,甚是诱人。此刻她正跪坐在地上,含情脉脉地仰望着他,叫他心生欢喜。
北宫翩然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俩,心知诡计已经得逞,便顺水推舟地道:“既然将军救了她的命,那今天晚上,就让她为将军疗伤吧。夜深了,我就不打扰将军度此良宵了。”说罢笑嘻嘻地离开了观止楼。
出了楼门口,北宫翩然突然向身边的随侍问道:“霜州那边的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
“都已准备妥当,请公子放心。”
北宫翩然“嗯”了一声,沉吟片刻,才抬步向忍冬院而去。
这边厢,如意已被带到了忍冬院偏房,叫她在此先行等候。这院子布置得颇为古朴雅致,倒与“极乐坊”内的其他院落显得格格不入。因为这里离温泉最远,又刻意没有挖渠引水,院内的温度明显低了许多,如意在偏房内不禁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院内,种着岁寒三友,空气中有一股淡淡地松香,屋顶上有尚未消融的积雪,地上未经打扫、随意散落着松针和松果。正屋里亮着灯,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人影,正襟危坐。
屋内,摆着许多书架,上面堆满了书册典籍,既有正史、也有杂学。北宫翩然推门而入的时候,南伯青松正拿着本朝史记列传中写后妃的那一卷看着,听见推门声,抬眼看去。
北宫翩然此时已经换了一套月白色的常服,也不簪花,只将长发束起,带着一个莲瓣羊脂白玉冠,腰间挂着一块云纹玉璧,倒显得斯文尔雅,与刚才放浪形骸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快步向前,恭恭敬敬作了个揖道:“南伯伯父。叫世伯久等,还望恕小侄招待不周之过。”
南伯青松放下手中的书,他正好看到了柔嘉夫人弑君谋反失败,畏罪自缢于冬宫的地方。
南伯青松摆摆手,并无责怪之意,反而春风和煦地道:“诶,贤侄无需多礼。这里藏书甚多,我刚好可以偷个闲,旁学杂收一二。”
北宫翩然挥挥手,立刻有下人在食榻上摆好酒菜。他低眉顺眼地服侍在南伯青松身侧,请他入座道:“世伯难得从枫州回京,小侄特意准备了丰州特色的酒菜。世伯赏脸尝尝,能否能吃出家乡的味道。”
南伯青松说了句“贤侄客气”后,便在主座处坐了下来,又指着对面的座位对北宫翩然道:“贤侄也坐啊。”
北宫翩然“哎”了声,待南伯青松坐定,替他倒满一杯酒,又布了一轮菜后,才坐下。
刚开始,二人不过是聊些中都、枫州的风土人情,酒过三巡,才步入正题。
北宫翩然道:“世伯知道,北宫与南伯乃是永昌国最大的两个世家。虽然这些年我北宫家侥幸略占上风,但南伯一族在永昌国的势力早已根深蒂固、不可小觑。爷爷总说,若是能与南伯一族修百世之好,是我北宫家的幸事。这次邀请世伯来别院小叙,便是要真心诚意与世伯结百世之好的,不知,世伯意下如何?”
南伯青松闻弦音知雅意,即刻表态道:“翩然贤侄,过谦啦。北宫一族在永昌国是何等显赫,哪是我南伯一族可以比拟的?定当事事以大丞马首是瞻。”
北宫翩然既然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也不再多说,二人又客客气气地喝了几轮。
眼看夜色渐浓,北宫翩然朝下人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将如意带入房内。如意进来的时候,目光不自觉地朝北宫翩然多看了几眼。
“世伯,天色已晚,小侄就不多叨扰了。今夜,就让如意姑娘好好服侍您。”说罢,神秘兮兮地凑到南伯青松耳边道:“世伯,这里的仆人都是哑奴,您大可放心、不必顾虑。”又向如意道:“如意,你可要服侍好南伯世伯,明白了吗?”
如意乖觉地屈膝行礼道:“是,公子。”
北宫翩然带人退出室内,离开了忍冬院。离开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如意一眼。
北宫翩然一走,如意便在南伯青松身旁跪坐下,倒了一杯酒,递到他嘴边,故作羞涩地道:“如意敬大人一杯,求大人今夜怜惜如意。”
南伯青松却收敛了刚才与北宫翩然对饮时的和颜悦色,微微推开她的手道:“不必了,我今晚要多看会书,你就自己先行去外间的软榻上休息吧。”说罢,抬腿就往书桌走去,重新拿起倒扣在桌上的书,看了起来。
他语气温和,却冷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如意见他不为所动,从食榻上爬起来,道:“大人看书,就让如意在旁边随侍吧。”说罢,也向书桌旁走去,立在南伯青松身侧。
南伯青松淡淡地说了句“随你吧”,便继续开始读书。
一开始,如意总是借口添茶、研磨,刻意与他身体接触。后来,南伯青松烦不胜烦,从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书,恼道:“你若无事可做,便把这本书誊抄十遍!”
如意在永夜城被罚抄书抄怕了,也不敢真惹怒他,只好作罢,收起所有小动作,安分地站在一旁。
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过去了,南伯青松换了一本书。这是本民间野史,讲的是永和帝和柔嘉夫人前半生缱绻缠绵的爱情故事。
如意百无聊赖,开始端详起他。南伯青松不过四十出头,穿着一件青灰色的褂子,老成持重,一副文人风骨,身形和面貌虽已开始微微松弛,却还算保持的良好。能看出,年轻的时候,必定也是个招蜂引蝶的好看郎君。他看书时微微蹙眉,心中似有什么郁结之事。
五刻钟过去了,六刻钟过去了,南伯青松又换了一本书,还赏了她一把椅子。这本书是他从胸口贴身处拿出来的,用绢帛写就,看起来不像是市面上发行的版本,有些老旧,可能是经常拿出来翻阅的缘故。书里讲道,枫州有个部落,以善出拔山盖世的勇士闻名,这个部落的首领,有一个美貌且温柔的女儿,一位世家公子受首领的嘱托教她学习中原文化,却在不知不觉间,心悦于她,又不敢言说,最后,女子嫁与他人,世家公子空余长恨。
如意看着书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只觉得脑袋发昏、眼皮子止不住打架,然后脑袋一歪,不知不觉,倒在桌子上睡着了。
李佳在窗外树上,又待了许久,直到南伯青松放下书本,回到内室独自休息以后,才赶紧趁着天还没亮,赶回了长盛宫。
第二日,如意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她竟趴在书桌上睡了一夜,醒来的时候不但脑袋昏昏沉沉,一只胳膊已被压得失去知觉。她慌忙起来,跑去内室一看,哪里还有人,她摸了摸床榻,一片冰凉,显然已经走了许久。
如意拍拍脑袋,使劲地回想昨夜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你是中了迷香了。香炉中,点了安魂香。”
如意听见北宫翩然的声音,忙转过身去,跪地道:“公子,如意没有完成任务,请公子责罚。”
北宫翩然打开香炉,拿香铲搅了搅里面的香灰道:“南伯青松这个老狐狸,爷爷早说了他靠不住,果然其心有异。”
如意跪在地上,心里恨恨地想道:“奶奶的,本姑娘没有给你下迷药,倒叫你给本姑娘下了迷香。”
“也不怪你,本来我也没指望你能从他嘴里套出什么话来,起来吧。”北宫翩然弯下腰,挽着她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想我了吗?”北宫翩然突然圈住她的腰,将她拉入怀中,用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她问道。
“然公子。”二人的距离陡然拉近,如意的心突然嘭嘭地跳个不停,低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北宫翩然见她害羞,起了坏心,用手勾住她的下巴,掰过她的头,叫她不得不与他对视。
如意刚睡醒,一夜没有补妆,却依旧粉面桃腮,连他这个终日流连于花丛的老手,也不得不承认是个国色天姿的美女。他反被勾的心里痒痒,不禁拿手轻轻摩挲着她的红唇。
“叫他碰了吗?”
如意一愣,睁圆眼睛望了他片刻,低头道:“没有。”心中却十分苦涩,他果然还是介意的。
北宫翩然听到她说没有,箍住她的头狠狠地亲了上去,把她推入内室。尤云殢雨、颠鸾倒凤。如意只觉得自己如同大海上的一叶扁舟,惴惴不安间,被卷入深渊,又被抛上了浪尖,索性心一横、眼一闭,任自己随着波浪漂浮。
这边厢,如意将一腔真心交付,却不知换来的究竟是福是祸。那边厢,任命的文书已下,范诤正欲收拾前往霜州赴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