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晚上,天上的月光冷冷清清的,在房间铺了一小块凉意。
我和月亮已经相处了两周。同出同进同吃同睡,让我有种我们好像是一家人的错觉。我越发觉得月亮是个特别,特别好的人。我们相处的也越发融洽。在这期间,小鱼没再出现过。她的出现好像是不规律的,我也没有再和月亮提这件事。
我们住的房间是双人间,我一直觉得我来是正好安排上了空房间,但其实月亮原来是有室友的,只是他的室友在我入院的三天前搬了出去,说是痊愈了,回家和父母一起准备过个好年。
后来我才听月亮说,月亮原来同病房的病友是个小姑娘。我一开始由衷的为那个小姑娘高兴,可以回家团圆啊,这是一件最值得高兴的好事!
听他说那个小姑娘漂亮,爱笑,是个很好很好的小孩,和他的妹妹差不多大,她们都是特别好的小孩。
似是觉察到自己好像说漏了嘴,月亮飞速低了下头,继续说起了他的前室友。
可命运多舛,在后来,小姑娘走了。在三院以为她痊愈,放她回家那天,在父母的争吵中,从房顶跳了下去,如同断翅的蝴蝶。
“许翩翩,那个小姑娘叫许翩翩。她过得太苦了,我希望她飞往乐园,得到安定的归宿。”
原来这就是小鱼说的翩翩,没想到,这也是个可怜的小姑娘。
月亮说这些的时候,手里还拿着小姑娘送她的玩偶,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我莫名知道,他好像很伤心。我觉得我应该安慰他
于是我坐到了月亮的身边,从黑暗走入光明将他拥入怀中。轻轻的拍着他的脑袋。从小,外婆就是这样哄我的。只要拍拍脑袋,抱一抱,什么情绪都安宁了,所有想法也都放跑了。
我有点想外婆了。外婆坐在我的床上对我点点头,笑了。
月亮似乎有些惊讶,但没有挣脱。他的头靠在我的肩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吸了吸鼻子。
“哥哥,我替她难过,又替她感到解脱,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应该得到幸福。”月亮的声音有些闷闷的,透着说不清,道不明。最后都归于一小滴眼泪。
他意识到自己哭了,撑起身想擦掉眼泪,却被我快一步捧住了脸
“我知道,我知道。她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月亮的眼泪再也没憋住,但他的眼泪也安安静静的,只是大滴大滴的涌出来。
我把月亮的头放到我的肩上,抱紧他,不管被眼泪浸湿的衣衫,只想将快要碎掉的月亮拥入怀中,拼起他,让他重新悬于宁静的夜空。
鬼使神差的,我在月亮的发旋上留下了一个吻,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发现了也好,没发现也罢。但我的心跳好像有些不对劲。
看着月亮的发顶,我感受着他的情绪。我觉得翩翩是可怜的姑娘,但我的心,却是因为眼前人的眼泪而不宁。
他在哭,我的月亮在哭,在哭翩翩,或许,也是在哭他自己。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小鱼,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我知道,我在心疼眼前这个人,易碎的月亮。
我好像喜欢上月亮了,可我们只认识了两个星期多的时间,这样好像太草率了……
但他可是“月亮”,月亮就合该被人喜欢。
我……好像也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外婆笑看着我们,莫名有几分揶揄。
……
月亮是真的很伤心,眼泪流了一大片,眼睛都哭红了。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月亮眼睛上的红飞到了耳尖。
“抱…抱歉。太久没有合适的人听我说这些,有点放肆了。”月亮抹了抹眼睛。
“没关系的月亮,我永远是你可以放心倾诉的人。”我是他合适倾诉的人诶。那是不是代表月亮也有点喜欢我?
可这也许只是对朋友,对家人的放心而已,不要多想,不能多想。
月亮破涕为笑,他胡乱的擦了擦眼泪,有些羞赧的说:“我先去洗漱了,你早点休息。”
月亮去公共盥洗室洗漱了,我觉得他一时半会回不来,打算把湿衣服换下来。
只是我刚把衣服撩到肩膀,就听到背后传来“咚”的物品落地声。
我浑身的血液都凉了,慌忙放下衣服回头,就看到掉在地上的空盆,和门口呆站着的月亮。
我站起身,声音里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没察觉到颤抖:“你看到了吗?”
月亮一言不发,这沉默让我更加恐慌。
“看到了吗?看到了吧,但房间里那么黑,没准没看到呢?但没看到为什么不说话?所以还是看到了吧!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心里的话好像一团火在燃着,灼伤我。
这一直是我不愿意让人发现的秘密。我的背上有一大片胎记,火红的,像是烧伤,占据了我背部三分之二的面积,分外可怖。
可今天,我自认我最不堪的秘密,在我最不想展示的人面前展开帷幕,如同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将落不落,我离剑尖只一寸只差,我却还妄想着跪地求生。
我好像在抖,心里的小人尖叫着哭求“不要说”,但我的眼睛却无法躲避,只能僵硬的望着月亮,等待审判。
“你……没看到吧?”求你了,一定没有看到啊……
月亮朝我走了过来,我看着他走近,竟然生出了想要逃跑的荒诞念头。
他以一种环抱的姿势附上我的后背,我整个人仿佛触电般一抖,却没意识到,这就是一个拥抱。
“痛吗?”
直到听见月亮的声音,我才恍然回神。
“什么?”
“我是说,你痛吗?这片伤疤,痛吗?”
痛。但不是身体,而是心。一直以来的小心翼翼,羞于展露,原来可以被一句理解,被安慰一句瓦解。
我哑声问:“你是在关心我吗?”
月亮的眼中盛着月光,刚哭过的声音还有点湿绵:“我是在心疼你。”
那一刻,烟火璨然,春山复苏,百花齐放,是一千个一万个词句难以形容的美好。
外婆,原来真的有除了你以外的人会心疼我,不嫌弃我的胎记。
外婆的眼里好像也有眼泪,好像在为我感到幸福。
我回抱住月亮,“不疼,一点也不疼。这是胎记,很丑吧。”我自嘲一笑,好像先把丑话说完,便不会受伤。
“不丑。像烈火燎原,凤凰的涅槃之火在你的身上起舞。这不是让人羞耻的,这是你独特的勋章!”
月亮,你的话太坚定了,让我感觉,我这副身躯好像真的没有那么不堪。
可是不对啊
我的胎记,让父母争吵不休选择抛弃我,让外婆受人嘲笑,一大把年纪还要教书养我,让他们关系恶化,这都是我的错,可是我不能说。
外婆辛苦,我若自怨,她一定会很难过。别人不知道我的苦难,也理解不了我的自卑。像我这样的人,活下来就可以感恩戴德了,怎么扯开伤疤上的腐肉,让它痊愈呢?
“怎么会是勋章呢……”我喃喃出声,头低的很低。
月亮突然把我的头按到他的肩膀上,像我刚刚安慰他那样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脑袋。“我可以听一听你的旧事吗?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是一个非常合格的树洞,不会多作评价,你的秘密也会非常的安全,不会有其他人知道。但,如果你想对你的过去或想法保密,我就是回来拿个毛巾,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当然,不管你说还是不说,我都是你的朋友兼家人,你的月亮。”
他很周全的把我的路都铺好了,不激进,不为八卦,只是因为感到我需要,所以什么都想了。看啊,我的月亮,最值得人托付,最值得人喜爱。
所以,我也应当为了这份好意,撬开我的喉咙。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
我有一个恐怖的胎记,像地狱里的火焰,侵占我的躯体,生活,以及命运。
我对胎记的厌恶起于另一个悲剧。一开始我对这个胎记还没有概念。后来,我看到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而我只有外婆,我就去问外婆
“我有爸爸妈妈吗?我的爸爸妈妈去哪了?”外婆只说爸爸妈妈很忙,没空回家,但很想我。说我的玩具,衣服,都是爸爸妈妈买的,我要体谅爸爸妈妈。我对此深信不疑。
直到有一天,外婆给我买了一个很酷的玩具车,并如以往一样和我说,这是爸妈买给我的,他们很爱我。
那天,我特别特别开心,拿着车子去找大院里的小朋友玩,和那些小朋友说:“这是我爸爸妈妈买给我的,酷吧!”
有个看不惯我的小胖子当场嗤笑出声,“大骗子骗人鬼!你没有爸妈!我爸妈说了,你长得丑,身上还有一大片丑东西,你爸妈嫌弃你,不要你了!只有外婆要的可怜鬼!骗人精!”
他的语气拉长,放的不屑又滑稽。一边说,一边扯我的衣服,我拼命挣扎,但我争不过他。没有人帮我,那些小孩像看一场闹剧一样,漠视着一场精神侵/犯的降临。
后背的胎记漏出来,当场吓哭了一个女生,小朋友也开始切切私语。
那个小胖子立刻像个得胜的将军一样,安慰那个女生,“小文别哭,他就是个怪物,我们不和他玩!”说着,他就领着那群小朋友走了,留我一个人,仿佛数九寒天。
我回家和外婆说了这件事,第二天那群人的父母就拽着他们来和我道歉了。他们嘴上说着对不起,实则眼底有害怕,有嫌恶,有抗拒,就是没有歉意。
小孩的恶意总是最直接,最刺人。从此以后,那群大院里的小孩再也没有主动和我说一句话,看到我也绕道走。小孩的父母们表面对我亲和,但背后,又不知几张面孔,几张嘴。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我的胎记是丑陋的,可怖的,令人作呕的,所以,要藏好这个秘密。
我从来不去游泳馆一类的地方,不在外面脱衣服,遮遮掩掩,经年累月,不敢松懈。因为我知道,除了外婆,没有人会毫无芥蒂的忽视胎记和我相处。
我只是想要和正常人一样活着,可除了那个老人,没有人会包容一个怪物。
但月亮,他看到胎记的第一时间,不是厌恶,是心疼,是心疼啊……
好像有人在我后面捡起碎掉的我,并看着说明书拼好。
一切圆满。
我的陈述平淡,好像太多的情绪都是累赘,负担,只有剥离开,才会不受伤害。
月亮的眼泪又不自觉的蓄满眼眶,到让我更无措。
我只能抱住他,“别哭,别哭……不疼了,也不太难过。我只是……”好久都没有诉说,像甜蜜的桃子从桃核里开始产生蛀虫,在宽厚的生活,也迟早被蛀空。
但人成长的第一课总是释怀,我们都只能接受。
月亮的声音带着哭多了的嘶哑,“我不敢打包票说我理解你,因为痛苦往往不能共享,无人感同身受。但以后,你的难我来听,我愿意和你一起承担,我会和你外婆一起爱你。”我慢慢点头。
怎么办呢,我好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