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下人已被谢楹屏退,她脸上素来挂着的笑容也慢慢褪去,竟露出几分古怪。王府正门与厅堂有些距离,她也只是等着,并不起身去迎接。
听见门外出现脚步声,谢楹低垂着的头微微抬起,看下人将门推开出一道刚刚过人的缝,客人刚入门,谢楹立马命令后面的下人退出。
只见这位故人头戴帷巾,看不出身形。
谢楹沉声问道:“须姑娘不远千里而来,本世子理应盛宴款待,只是现下人手不足,礼器不全,又未提前准备,只得委屈须姑娘了。不过不知姑娘所谓何事,匆匆赶来,且这般遮人耳目?”
静了几瞬,帷巾后传出一声幽幽的叹息:“哎呀哎呀,我的阿楹真是好狠的心,连你的亲亲阿欢都给忘了呀?”边说着,边将帷巾取下,现出一张俏生生的小脸。
她皮肤不如都安的大家闺秀一般白皙,也只略施粉黛提了些气色。本就水灵的面容加上那双狡黠如草原上的狐狸一般的双眼,更添生机活泼。
须欢笑嘻嘻,谢楹愁连连。
“须姑娘请节哀,”谢楹面无表情,“家妹已同父亲去了,本世子也十分伤痛。但本世子乃阿楹兄长,姑娘神思恍惚,莫要认错了。”
须欢信誓旦旦道:“就你装扮的这样子,骗得了谁呀?我与你从小到大的情谊,你就算埋进土里我扒出来都能认得清。”
谢楹眼神闪烁,道:“姑娘分不分得清不重要,只要这都安所有人都认得我乃燕王世子便可。”
须欢哀怨:“唉,我知道了。你如此气定神闲,定是安排了刀斧手,我等会再说几句话把你惹怒了,你一声令下我就成肉泥啦!”她哭丧着着脸凑近谢楹:“也是,我人微言轻,都安众人都未曾见过你兄长,你说你是,你当然就是。”
“……”谢楹没有说话,只是表情古怪愈加。
“……对,我知道我也许不应该来找你,但是我还是不远千里,千里迢迢地来找你了。因为我想来确认一下……”须欢挤在谢楹旁边的榻上坐着,声音低了下去,“虽然有很多话想说……但是我见到你的第一面,还是很庆幸……你还活着。”
闻言,谢楹转头定定地看着须欢,似是在分辨她话中真假。
许久,长叹一口气,她也低声:“嗯……谢楹还活着。”
“当初听闻燕王与郡主遇刺之事,我急着想见郡主最后一面,可是谢桢不准,也不露面,当时便有些怀疑了。”
“……所以你真的去刨我的坟了?”
“这倒不至于。”须欢偷偷用谢的衣摆擦眼泪,“遇刺现场被火烧得一干二净,所有线索都断了,但是你在之后以看守失职为由,处置了一些人。好巧不巧,我正好知道那有好几个你的人。”
谢楹发现须欢的行为,急急忙忙把衣摆抢回来:“很贵的!——但这也不至于成为你怀疑郡主之死真实与否的理由,为什么你不会想这是谢桢在拔除郡主的爪牙?”
须欢悻悻松开抓住衣摆的手,摇摇头:“那为什么那一夜正好值守在殿外的全都是郡主的人?那一夜之后,你便拖病称自己受伤,不便见人,闭门不出。即使我多次托人上报,欲为你救治你也不准许。你匆匆忙忙办完丧事便星夜赶往都安,我才偷偷摸摸溜进世子的卧室搜查,结果发现了玉佩。
“我本来伤心欲绝,看到玉佩才突然明白。这玉佩是你与你兄长从小携带的,从不离身,不可能忘记。你将玉佩仔细收纳却不随身携带,是不想,还是不敢呢?”
“不想。”谢楹直截了当道,“父王与兄长遇刺,而朝廷危难,此时若幽州突骑不能入京,便会人心惶惶。于是我遮人耳目,代替兄长入京。可兄长随身之物不便携带,随兄长一同入葬也于心不忍。”
在须欢进门之前,谢楹就已经在煮一壶茶,谈论许久,茶壶发着腾腾雾气,催促二位饮茶。
谢楹微微笑着倒了两杯茶,茶水澄明透亮,清芳扑鼻而来,清声萦绕耳畔。
须欢怕烫,没有去端茶。她心中越来越沉,谢楹没有理会她前面的话,只回了后面的……她的人守在殿外要做什么,她为什么在活下来之后要灭口,她为何不将兄长遗物随身携带。
可她只是笑笑,神态自若地刮着茶沫,再看着她。
她怔住了,她看不懂她。
“你怀疑我,”谢楹嗅着茶香,“你这番大费周章来都安,就是来怀疑我的?”
“我……”须欢心中似乎有一根弦紧紧绷了月余,终于断裂。
是啊,没有人怀疑这件事,因为没有人知道那一夜守在殿外的是郡主的亲信——除了她和郡主。郡主信任她,议事很少避着她,乃至于她会发现蹊跷。她也不知道殿外守卫有多少亲信,没想到,是全部。
谢楹道:“我那一夜只是得知兄长会有些动作,不得已派出亲信把守,谁知仍然出现了意外。仅此,而已。”
“……”
许久的沉默。
仅此,而已。
须欢眨巴眨巴眼睛,意识到氛围凝滞,重新挂上嘻嘻哈哈的神情:“好吧好吧,虽然我眼睛都快哭瞎了,但是你还好好的活着,我可以大发慈悲地不计较。”她忽然卸了力,身子软绵绵搭在谢楹身上,惊得谢楹手中茶杯险些飞出去。
谢楹稳住手,可还是不当心让茶水洒在了衣襟上。
她面色阴沉,对着须欢耳朵吼:“很贵的!这是谢桢一天天搜刮民脂,丰取刻与赚的大氅,一件够普通一户人家活好几辈子了!”
二人似乎一瞬间忘记了方才的话题,彻底言归于好。
谢楹有些苦恼,一点一点呷着茶:“阿欢,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给我开服能长高药,我好像有一些矮。”
须欢也啜饮着茶,摇头晃脑一顿品:“都安的茶果然是好东西,喝起来就是和燕北的不一样——没问题没问题!我须欢自幼学医,承袭家业,疑难杂症都不在话下,这点小要求简简单单!
“还有,你也笑一个嘛,总是皱着脸,我都来陪你了,有事两个人一起扛!”
“我一直就不喜欢笑,你又不是不知道。”谢楹无奈道,“你放心,在旁人面前我还是很随和的。”
她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我来都安还真不是享福的。到处规矩多,礼数多,士族大家也多,我还不甚了解这些家族,到时候估计要一个个上门拜访走关系。今天进宫见了见世面,看到了我那个远房亲戚皇帝侄子,人家太后娘娘推荐我常去杨府做做客。再然后,我要等皇帝陛下让我承袭燕王爵位……”
都安多历年所,士族势力盘根错节,千丝万缕,燕王王位世代在燕北更迭,与朝廷势力毫无瓜葛,只有手中一支令羌人闻风丧胆的幽州突骑。她贸然闯入这个风平浪静的圈子,要么会搅得沸沸腾腾,要么就被人家团结地排挤。
谢楹实在苦闷,但是想想来都安的初衷,还是咬咬牙忍着。
寒冬的燕北雪掩大地,可等万物复苏时,茫茫雪被下肮脏的事物便会暴露。翱飞的猎鹰无论是在雪地、草丛、高崖、苍天中,都会抓住猎物。跑得再快的兔子也躲不过去。像是永远无法挣脱的宿命,兔子只能被数不尽的捕食者杀戮,即使它会狡兔三窟,它总是绝处逢生,可永远活在担惊受怕中。
如果做温顺弱小的兔子,这都安里的猎鹰立马会飞扑上来将她瓜分殆尽。
——那便不做兔子,她会成为猎鹰,与所有人争上一争。
天色有些暗了,下人请示谢楹用晚膳,屋内有暖炭、地暖与烛火,热哄哄的。
谢楹沉默地看着下人鱼贯而入,将一道道名贵精美的菜肴摆上桌,满满地铺了一大片。接着下人静候在二人身边,等待主人用餐。
这样精致讲究的排场,谢楹不知道在都安算什么水平,似乎她的父兄很极力追求。
“世子殿下,请您用膳吧。”下人恭恭敬敬道。
须欢瞪着眼睛,也是没有说话。经常出入燕王府的她自然见识过这种场面,燕王穷奢极欲的排场在都安居然是家常便饭吗?还是说,下人看着今日主人初到,又有客人来访,所以自作主张?
“我用膳时不喜旁人伺候,你们先退下吧。”
下人们又鱼贯而出。
谢楹轻轻声:“我真的……很不喜我父兄的做派。阿欢,我见过皇宫了,像人间天堂一般富丽堂皇。”
她心里总装着一把秤,看见什么东西都喜欢算算这能供平民百姓生活多久。可是都安有很多东西,动不动就够人家活几辈子。
“不好意思,阿欢,我刚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可能有些多愁善感。”谢楹道,“我,应该会很快适应的。”
以后还有很久,今日才初到都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