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厄垂下眼,看到那刻夏纤长的眼睫,他几乎能想象到他轻阖的眼皮下那只漂亮的,惑人的眼睛——他情不自禁地想象起那块布料下他从未见过的图景,或许是同那刻夏的眼睛一样的,美丽的眼睛,又或许那里是一片翁法罗斯不曾拥有的,浩渺的星空,或是一片深蓝色的海洋,将他无数次投入其中的视线吞没。
就算是在树庭求学时,他也极少以这样近的距离打量那刻夏,他的老师不论对谁总是一副疏离淡漠的模样,总散发着生人勿近的高冷气息:象征生命力的绿色在他身上却宛如神秘而不可接近的密林。
归根结底,他的老师是一位冷淡的,疯狂的学者,他会为了世界的命运将灵魂分裂,以自身为祭,换取未来的一丝可能。
不过对白厄来说他也是一位将所学倾囊相授的老师,他们也曾对坐长谈,也曾争执不休,可是在白厄的印象里,他总对那刻夏有种怪异的认知:一位温柔的向导,难道是因为那次精神疏导吗?也可能是他们的精神链接和结合加重了他对那刻夏老师的依赖情绪,这也说不好。
只是或许正如遐蝶所说,那刻夏老师在他们二人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而他正是一位对他人情感很敏感的人,于是错把那刻夏老师的欣赏当做了偏爱,或者说,对他的喜爱……
再说的离谱一点,没准那刻夏老师只是把他当作某个探索人类情感实验的对象而已呢,不对不对,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不是反而说明——白厄越想越觉得脸颊发起热来,明明那刻夏老师闭着眼,他却总觉得他那审视的目光似乎正落在他泛红的耳垂上。
这简直是太糟糕了,他本想通过那刻夏老师的举动来证明在他心里自己只是他引以为傲的学生,但好像不论怎么想,都只能证明,他在那刻夏老师的生活里算得上十分特别的存在了。
那足够特殊到愿意真正地和我结合吗?现在的情况的确是真实存在的吗……?
白厄有些迟疑地碰了碰怀中人的脸颊,指尖的触感如此真实,可他内心激动又慌乱的情绪却逐渐安定下来,尽管如此那么他推测的那刻夏老师的感情,也是如此真实吗?
不,不对……如果否认他对那刻夏老师的情感的话……
那么他寄往树庭的几百封信又算什么呢?他曾面红耳赤地解释说,一切只是对那刻夏老师的敬佩和仰慕,万敌却冷笑着夺过他手中的石榴汁,反驳道:“随便吧,反正悬锋人不会天天有事没事给尼卡多利寄信。”
“但是,万敌阁下,悬锋人其实也不需要通过写信来表达对尼卡多利的感情吧……?”
遐蝶思索良久,最终还是疑惑地望向了万敌。
“那不是关键问题所在,我只是打个比方。”万敌只觉得眉头直跳,于是他灵机一动,又想起之前在偶然间看到的白厄所书写的信件里看到的内容,讪讪补充道,“这么说吧,你也是那位老师的学生,你在离开树庭时,有抱着自己的老师哭了个撕心裂肺吗。”
“啊,这样说来,白厄阁下……”遐蝶话音未落,两人便齐齐打量起一旁的白厄,那犀利的目光让救世主一时间也无所适从起来。
好吧,其实这种感情就连白厄也无法定性,只是理智告诉他,他不该也不能对自己的授业恩师,做出有悖道德的行为——
不过这种冠冕堂皇的话说多了大概真的影响到了白厄的头脑,至少这么多年来,不顾阿格莱雅女士和遐蝶的明示暗示,他都没有认真地思考过自己对那刻夏老师是否有超越师生感情的爱意……
那么现在呢?说的直接些,他即将和他心仪已久的老师步入婚姻殿堂,哦,加以补充,是在学术上心仪已久——他总不能继续找理由推脱了,至少在仔细确认他对那刻夏老师的感情这一点上,他无法说服自己,他分明就是……早就对那刻夏老师居心不良了。
只是白厄突然有种莫名的情绪,他盯着那刻夏的面容,突然无比希望这段距离再长一些,最好让他能将这一切奇异的感情变化都捋清楚:
说是气愤倒也没问题,但更多的是不解和……心疼。想要为这个世界的他口中的虚无缥缈的未来献身且先不提,明明他可以不必独自承担这一切的,白厄比任何人都明白,他只是不希望元老院的事再影响到自己,或许遐蝶或是开拓者无意间透露了他试炼失败的消息……那刻夏老师似乎就是这样,看上去不近人情,其实考虑得很周全,更多时候,他或许只是懒得维护这些关系。
白厄实在是有些后悔了,那日在奥赫玛入口处,他对那刻夏老师的劝告并非完全出自对他与阿格莱雅争执的考虑,而也是出于他的私心,他不知出于怎样的感情也好,担心他再次陷入发情也好,是他不坦诚,才让元老院有了可乘之机。
只不过,那刻夏老师的话……白厄胡思乱想着,要是坦诚些,如果我对他说出,那刻夏老师,我好爱你,我想亲吻你,我想和你■这种话,他应该会毫不留情地拿他那把火铳给我脑袋开个洞吧——
“哈,愁眉苦脸的,又有什么事难倒我们伟大的救世主了?”
白厄离开议事厅时,刚好碰到在门口逗弄奇美拉的万敌:虽然此情此景实在是值得记录,但他现在有要事在身,不过,他恰好有事想和这位好友商量。
不过他的困扰真的有那么明显吗?白厄暗自腹诽,他看到万敌抱起那只小奇美拉,毛茸茸的小东西缩在他怀里,致使白厄有端联想到了怀中的那刻夏:
那刻夏老师,简直像是一只薄荷色的奇美拉,而且,最古怪的是,他就像这种神奇的生物一样对人有莫名其妙的吸引力。
“才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不幸地告诉你,在情感生活这方面,你恐怕又得输给我一次了。”
“连这种事情都要和我比较……呵,真是幼稚,在我们悬锋城,就连三岁小孩都不会像你这样胡搅蛮缠。”
“说到悬锋城……听阿格莱雅说,你要接过尼卡多利的职责,去悬锋城抗击黑潮?”
白厄低下头,拨了拨那刻夏被风吹乱的碎发,而后他看向万敌,发现后者正用那种一言难尽的眼神打量着他。
好在万敌并不什么爱对别人的情感生活追根究底的人,哦不,现在该说是半神了,他的指尖挠了挠奇美拉的毛领,随意道:
“是啊,如果运气差的话,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别丧气啊,万敌。到时我会带着你最爱吃的黄金蜜饼去看你的。”
白厄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阴沉,事实证明,就算是救世主也很难藏得住自己的心事:
毕竟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先是回收尼卡多利的火种后他没能通过纷争的试炼,而后在他疗养的时光里,树庭因黑潮的侵蚀而失守,而那位黑袍剑士,也就是杀死了昔涟的真凶,所谓的“盗火者”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于是他和那刻夏老师组织了这次“猎火”的计划——
而结果是,他们夺回了欧洛尼斯的火种,而缇安却永远地离开了他们。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了,分别来的太快,而留给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晚些时候,我想和你聊聊。”
万敌探究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令白厄有些浑身不自在:他下意识地将怀中人抱的更紧了些。
“先安顿好你怀里的向导再说吧,救世主。”
万敌脸上揶揄的神色让白厄心底那几分不安和焦虑又重了些:
他似乎又将与那刻夏老师的关系搞砸了,事已至此,他不仅强迫了那刻夏与他永久结合,甚至还“伙同”阿格莱雅女士对包容了他“罪行”的那刻夏老师进行了逼婚——
到现在,他抱着昏迷的那刻夏老师一路走来,想必每一个路人都像万敌这般,误以为他们是什么恩爱的眷侣,大抵不多时,两位黄金裔忘年异地恋的可歌可泣爱情故事就要传遍整个浴场了。
“嗯,我会的。”
他随口回复道,心中却暗暗祈祷那刻夏老师醒来后不要听到这些诡异的流言才好,好吧,就算并非流言,想来他能理解事急从权的道理。
“老地方等你。”
万敌将怀里毛茸茸的奇美拉放在地上,又拍了拍对方柔软的小脑袋,望着救世主的背影,突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事实证明,当悬锋人不太妙的第六感发作时,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警惕身边可能被扎格列斯附身的好友。
云石市集的酒馆,万敌在周围嘈杂的议论声中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一杯接一杯灌着石榴汁的好友,颇有些不可思议地质问道:
“你是说,你可能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强■了你的老师?HKS,你……可真是个混蛋。”
“我不知道,万敌,我现在甚至不知道如何面对那刻夏老师……”
极其罕见的是,白厄竟然十分颓废地趴在酒馆的桌子上,他的声音闷闷的,听得万敌心头一股无名火都消了下去。
“唉,你也别太在意,毕竟你那老师好像也没有责备过你吧。又或者真的如他所说,其实标记他的另有其人——”
尽管万敌所言不错,白厄还是觉得心中隐隐不太舒服:如果真的是其他人标记了那刻夏老师的话,他颇有些恨恨地想,那他一定先帮那刻夏老师申请向导权益。
他可不觉得那刻夏会心甘情愿地被一位哨兵标记,要说究竟什么样的哨兵才配得上那刻夏老师的话……至少和他交手也要打的有来有回吧,不,其次不能是悬锋人,这样说可能不太妥当,怎么也要在树庭进修过吧——
不过,他还是觉得那刻夏老师被别人标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毕竟……
“万敌,你还记得阿格莱雅的权能是什么吗?”
白厄的脸颊泛着红,将头埋在双臂之间,万敌只觉得头疼的厉害,尤其是手臂青筋暴起,真的抑制不住想要一拳打在他脸上的念头,不过万幸的是,紧要关头,担心给其他人留下“悬锋人其实都是暴力狂”的坏印象,万敌只是捏着酒杯咬牙切齿道:
“你喝石榴汁喝傻了吗?她肩负墨涅塔的神职,是司掌浪漫的半神。”
“那你觉得,她误判我和那刻夏老师的永久标记的可能性是多少?”
白厄拍了拍万敌的肩膀,今天的石榴汁好奇怪啊,他怎么觉得头有点晕晕的……下一刻对方拿起他另一侧的石榴汁,又倒了半杯羊奶,啜饮了两口补充道:
“你这人——啧,要我说,说不定这桩乌龙就是过去或者未来的你心血来潮,来到这个时空标记了自己的——咳咳!”
白厄听到一半突然搂住了万敌的脖子,面上的神情严肃的仿佛在和阿格莱雅开会,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呛得这位纷争半神差点死于石榴汁加羊奶:
“HKS!你想要杀了我吗,救世主。”
白厄故作可怜地盯着他,万敌无情地推开他的脸,偏过头去继续喝着他的饮品。
“别生气嘛,万敌,我只能和你交流这件事了,我现在实在是……有些,有些——”
“什么意思,难道你其实根本不像你表现的那样,事实截然相反,你十分讨厌这位老师,以至于和他结合这件事让你苦恼到需要借酒消愁?”
只见白厄无助地用手捂住脸,露出那双清澈的蓝眼睛,一派无辜的样子:只是事实往往与表象大相径庭,他说出的话可怎么也不像是无辜的样子啊?
“……不,其实事实正相反。万敌,我好像爱上他了,从树庭那时候或许就……”白厄有些羞耻地捂住了脸,现如今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全都是那刻夏的样子。
事已至此,白厄顶着万敌那无比复杂又尴尬的目光,倏地觉得已经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于是他干脆破罐子破摔一般,把那些不见天日的秘密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那一天之后,我对那刻夏老师犯错了,甚至在梦里……都是——”
万敌刚刚放进口中的蜜饼瞬间没了味道,他差点咬到了舌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其实白厄这人真的有毛病吧,从前不管他们怎么说都坚持认为自己对这位老师只有师生之情,现在不知为什么突然开窍了,但是这进展有点过头了吧。
“可以了,白厄,你这个……恋爱脑,你太丢人了。”
万敌有些无语地捂住了好友的嘴,他实在是觉得和这人出来有些没面子,他要不要听听自己都在说什么话,没发现四周的买醉客都用那种诡异的眼神盯着他吗!?
听着他混乱地呜呜说了一会儿终于安静下来,万敌才松开手,继续解决盘子里的黄金蜜饼,这么想,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吃到奥赫玛的黄金蜜饼了……这下不得不多吃一些了。
于是直到万敌认真品尝完这份美味,才发觉身旁的救世主似乎有些安静过头了——HKS,不会是他成了半神之后下手没轻没重,这人不会不小心被他……
于是万敌认命般探了探身边人的鼻息,他悬着的心还没落下,下一刻便听到白厄均匀的呼吸声。
万敌:……
此刻,他的沉默也算是震耳欲聋。不过好心的纷争半神还没想明白为什么喝石榴汁也能喝醉,就听到调酒师崩溃的喊声:“谁把我放在那儿的石榴酒酿喝光了!?”
至少这一切都符合逻辑,并不是这家伙故意诓我。万敌憋着一肚子火气,在摇晃了几次救世主对方都毫无反应后,认命地准备将这位不靠谱的救世主送回住所。
“请问……阿那……萨克斯……呃什么,白厄,你大声点。”
万敌挎着白厄,一个可悲的,本该流落奥赫玛街头的醉鬼,万敌暗自骂了他两句,又掐了掐他的脸,示意他回答自己的话,下一刻就看到白厄动了动,在他耳边大声喊到:
“我说,是阿那克萨戈拉斯老师!”
下一刻浴宫门猛然打开,里面站着的正是一脸冷淡的那刻夏,他看了看万敌,又看了眼他肩上的白厄,心下了然,冷笑一声,不待万敌说话,便关上了门。
“白厄,你没搞错吧。这就是你那对你很好的老师?看来他现在似乎准备把你扔在路边了啊。”
万敌只觉得自己或许不该答应这位救世主的请求,现在这个烂摊子没法收场,他倒是成了那个唯一可以背锅的倒霉蛋。
“不可能,万敌,你不要试图挑拨我和那刻夏老师的关系!”
白厄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他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许久,又转头盯着万敌看了半天,才故作高深道:
“肯定是你刚刚叫错了那刻夏老师的名字,万敌,他觉得你笨,才不开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