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如我所想,他就是这种人。只能说,我对此并不意外。 ”
不如说,考虑到那刻夏的性格,她本以为这场“牺牲”会更加盛大,或者说,壮烈一些。
看来那刻夏也对其他黄金裔隐瞒了许多事情啊——阿格莱雅疲惫地闭了闭眼,只是眼下的困境,实在是没有供她选择的余地了。
阿格莱雅对瑟希斯点了点头,瑟希斯倒让她觉得可以取信:事实上,无论做出何种假设,如今他们的最优选择相信都是这位理性泰坦的说辞。
而后她转向白厄,对方的眉头紧蹙,说到底,与她们相比,白厄的心性还年轻的很:从知晓树庭被黑潮侵袭时他的态度便可见得,离别——或者说死亡的重量,压在他肩头或许太沉重了。
只是翁法罗斯别无选择,黄金裔亦别无选择:
与力量匹配的职责,与权利等价的义务,若要达成“再创世”的伟业,也必将在天秤的另一侧交上等值的砝码。
而诸多黄金裔的牺牲与十二泰坦的陨落,便是最后一刻他们必然献上的“祭品”。
话已至此,阿格莱雅自认洞察秋毫,身为接管墨涅塔神职的半神,她在翁法罗斯将尽的命途之上编织命运,虽无万敌那样强大的力量,却有着过人的眼界与卓识:
因而她早已明白,在这个世界从没有什么所谓“神明的馈赠”,命运的一切眷顾都早已在塔兰顿的天平上行过一遭,所谓赐福,不过是单方面隐藏标签后的等价交易而已。
对白厄——这个很大可能代替他们所有人见证终局的“救世主”而言,这道理却要用余下的全部逐火之途来印证,孑然独行的无名者,甚至无人能为他立下一块纪念的碑铭。
阿格莱雅打量着沉思的白厄,恍然发觉他与初见时的确成熟了许多,或许她应该为此夸奖他才对,可时间不多了,他的成长与他肩负的责任相比实在是还不够。
许是最近发生的太多事情让她难免有些多愁善感,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心绪究竟是好是坏了。
白厄察觉到阿格莱雅的视线,她似乎是在等待自己的意见:
不过此刻的救世主只觉得泰坦的话如同一记重锤敲在他的心口,他想像平常那样说些什么缓和气氛,或是抒发己见,只是平日能言善辩的那张嘴却怎么也说不上一句俏皮话来,白厄只觉得喉咙像被一团棉花塞住似的,闷得发疼,不上不下的感觉实在不好受,酝酿半天,他才顶着两人的目光,艰涩开口:
“意思是,他……”
他刻意没说完,后半句话如同隐没在了奥赫玛喧嚣的氛围里,像雨水摔进大海,再无声息。
可惜的是,掌管理性的泰坦并没有对他的问题做出解答,又或许是那泰坦也清楚,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已心里有数了。
“啊呀,看来吾投机取巧取来的时间快要到了呀——”
瑟希斯笑着望向阿格莱雅,这位黄金裔的领袖虽继承了墨涅塔的神权,性格却称得上与祂截然相反:不过对于领导逐火之旅,未必不是好事。
不待瑟希斯继续说些什么,下一刻这位女士微笑着伸出手,礼貌回复道:“不必担心。”
若是汝的想法也同汝之言语一般礼貌便好了。瑟希斯甚至来不及想什么其他事——
“衣匠。”阿格莱雅略微颔首,不待那刻夏的意识回归,忠诚的忆灵便将刀柄劈砍上他的后颈,这下他就算想反对也说不出什么了。
还真是直接啊……阿格莱雅女士。
白厄看着她行云流水的动作有些诧异,看来她这样做也不是第一次了:
白厄此刻虽然仍心怀愧疚,但那点愧疚也是所剩无几,他在望着对方那张过分精致的面容,心里默念,那刻夏老师,事态紧急,就先原谅我们吧——
“白厄。”事实上,不需要阿格莱雅提醒,在他老师纤弱的身体向后倒去时,白厄已经下意识地将那刻夏揽在了怀里:
在他头脑清醒时才恍然意识到这距离太近了,白厄几乎能够嗅到那刻夏后颈处隐约散逸的浅香:湿润的,清透的草木气,腥咸的雨水漫入葳蕤的树林,风中却夹杂着火星阴燃的枝木焚香,枝叶泛着清新的雨息,似有甘甜的花草香攀援而上,回味时却氤氲起苦涩的雾汽。
白厄倏地想起树庭求学时的某次意外:或者说并非意外,他掀翻了灵魂物理学的教室,当然,物理意义上的掀翻。
这件事倒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毕竟他和遐蝶可是奥赫玛派来求学的黄金裔,尽管树庭不在阿格莱雅女士的管辖范围内,这一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于是树庭的老师在这场意外后关心了他的生活情况,学习情况,甚至感情经历:最终得出了“哨兵敏感度过高,缺乏向导素引导的图景缓冲和精神疏导”的荒唐结论。
可是他只是因为盯着那刻夏老师那张过分优秀的脸,一时走神不小心倒错了试剂——才导致把整个课堂的其他人炸上了天,至于他自己,则在察觉到不妙时将向他走来的那刻夏老师护在身后:
白厄须得为自己正名,没什么哨兵激素水平紊乱,也不是渴望精神疏导,这场意外的发生,归根结底还是那刻夏老师的错……
呃,当然不能这么说,只能说,那刻夏老师在这次意外里起到了关键作用,意思是,但凡这门课换个老师来,白厄都不会丢人的这样彻底。
不幸中的万幸,经过这么一次“生死攸关”的意外,这位以严厉称著的老师记住了他的名字。
至少在白厄看来是件好事,原因则是他早在前往树庭求学前就已对这位那刻夏老师的智种理论产生了兴趣,只是或许是这位老师受到阿格莱雅女士的影响,不太愿意接收他和遐蝶的缘故,他们被分配给了智种学派的另一位老师。
不过缘分似乎就是这么奇妙,这场闹剧倒也导致了些好结果,比如,最终他和遐蝶还是成了那刻夏老师的学生。
大概是由于彼时的他在那次事件后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既不进行精神疏导,也不按时服用昏光庭院的处方,直到树庭实在没办法,最后指派那刻夏老师来为他精神疏导:
也是,这种意外要是多来几次,树庭不必说,想必连阿格莱雅女士都要亲临树庭把他带回去了。白厄坐在献身拱心附近密室的荷叶上,手中翻动着智种学派的开山巨作,这理论实在是有些门槛,他看着看着便忍不住出神。
直到另一位来者的出现,他动作很轻,但哨兵的五感显然更加敏锐,白厄叹了口气,只希望树庭不要再做这些有的没的浪费他的时间:
“抱歉耽误您的时间,但是我真的不需要精神……”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密室里,激起水面上一圈一圈的涟漪,白厄头也不抬,只是公式化地应付着,直到那双红底黑皮鞋出现在他视线里,他才想到什么似的抬起头,刚好对上那刻夏那双摄人心魂的眼睛。
于是他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开什么玩笑,树庭竟然真能请动那刻夏老师做这种事情啊?不过刚刚在阅读的过程中他倒是有不少问题,此刻恰好可以让那刻夏做出解答。
“哦,看来你对自己现在在树庭的状态没什么确切的认知啊。”
那刻夏一时有些无语,毕竟来之前,树庭对他说需要他帮忙照看一位精神状态极差,有很强攻击性且急需精神疏导的哨兵。
第一,这人怎么看都不像是精神状态很差的样子,相比之下,还是他的精神更加岌岌可危。第二,攻击性嘛……从他那天掀翻了整个教室来看,攻击性倒确实不低。
“那刻夏老师……?怎么是你。”
于是那刻夏站在他对面,望着他呆愣又古怪的神情,突然觉得十分好笑,不过他也没忘记此行的任务,他闭上眼,精神触角便瞬间蔓延至白厄的图景边界。
此刻白厄乖巧地等待着他的回答,下一刻他感知到一双算不上温暖的手拂过他的意识,他瞬间紧张起来,那刻夏老师在对他进行精神疏导吗?但是他之前接受的疏导似乎没有这么……温柔。
可能是体质原因,遐蝶在给他疏导时,白厄时常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见到那位行踪成迷的塞纳托斯了。
智种……灵魂分裂……等等,他脑子里怎么净是这些——下一刻那刻夏疑惑地睁开眼,才看到他手中明晃晃的那本由他编写的智种理论通识。
现在这种时刻,对方竟然还一脸期待地望向他,似乎想要得到他的夸奖一般:好吧,如果他和那个小姑娘真的一心向学,那么他似乎也并不是不能考虑将他们收入门下。
“这都要多亏你惹出的麻烦,你非要在疏导前看书做什么——啧,你多久没有进行过精神疏导了?”
那刻夏眉头紧蹙,白厄的精神图景倒是不错:成片金色的麦田,黄昏落日的余晖,奇异的小生命,还有……与这和谐安谧的小村落格格不入的一只……雪豹?
那大概是白厄的精神体,那刻夏走近了些,轻轻拍了拍那大猫的脑袋,白厄似乎的确很久没做过精神疏导了,他的精神体没精打采地窝在草丛里,看起来几乎要被海量的五感信息压垮了。
“要按时进行精神疏导,那女人难道没告诉过你吗?”
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总之后面的事白厄也记得不太清楚了,只是那刻夏在疏导后提出了可以让他和遐蝶跟着他一起学习。
此刻白厄感知到的那刻夏的向导素和他在那次疏导时偶然得见的对方的精神图景倒是很相似:
那刻夏老师精神疏导的过程比起单方面的梳理,更像是双向的精神链接,像是漫步于暴雨后的林间,潮湿浓郁的草木气息包裹着他,潮湿的空气却并不让人感到不适,枝枝纠缠,叶叶相挡,一派枝叶繁茂的景象。清苦的水汽裹挟着氤氲而来的云霭,倒有些清爽的心旷神怡之感。
唯一遗憾的是,哪怕在这次疏导中,他也从未见过那刻夏老师的精神体——只是在林间漫步时,白厄总有种被窥伺的感觉,白厄将这点小插曲当做是那刻夏老师精神疏导的效果卓绝,令他的感知能力又强了不少。
至于时候他那只不让人省心的精神体在这次疏导之后,总爱在他忙碌时悄悄地化成一只小猫在那刻夏老师的窗边刷存在感就是后话了。
“白厄?你的思绪太乱了。”
阿格莱雅感受到指间金线剧烈的颤抖,她明白白厄在这种决断上难免有迟疑,但她依旧对这位年轻的救世主抱有百分百的信任。
“啊,抱歉,阿格莱雅女士,我……还是无法眼看着他断送性命,还是因为元老院的指控这种——这种无关紧要的理由。”
阿格莱雅点了点头,聊做示意。
“哦,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怀中人冰冷的体温令白厄的思绪收敛了几分,他不知在他毫无察觉时,那刻夏老师究竟一人背负了多少秘密,只是……在那刻夏复杂的目光里,白厄读的出他未宣之于口的话语。
是啊,那刻夏老师,世界的命运太沉重了,尽管如此,我们都无法对此视而不见。
“哪怕为此,你会背负上比他所承受更沉重的翁法罗斯的命运?”
阿格莱雅的神色严肃了几分,她望向白厄的眼睛,尽管她的视线依然模糊不清,但她知道,或许照耀翁法罗斯的日光洒满了澄蓝的海面,她想起她第一次找到白厄,向他抛出救世的橄榄枝时,他的目光亦如此坚定。
“是的。”
“哪怕他的选择才会是更合适,收益更大的选择?”
“是的。”
“哪怕你最后也无法阻止他生命的消逝?”
“……是的,阿格莱雅女士。”
阿格莱雅和白厄对视一眼,最终还是笑了笑,白厄突然有种不真实感:
其一是他竟然因为永久标记在几天时间里与那刻夏老师达成了婚姻关系,其二则是出于阿格莱雅女士判断的诧异:竟然就这样……同意了他的请求吗?还是说出于其他什么考虑。
或许是他从未了解过这位女士,尽管共事许久,他所了解的阿格莱雅,依然太过片面了。
“你既然已下定决心,那么我也没有阻拦你的理由,白厄,顺便签下这份协议吧,至于其他事情,我会处理。”
下一刻,阿格莱雅指了指他怀中尚在昏迷的那刻夏,头也不抬地对白厄说到:
“那么,白厄,你在离开时顺便把他安顿好吧。至于如何说服他配合,我想我还是有些把握的。喔,还有,祝你新婚快乐。”
救世主向前的脚步一顿,听到这句话时惊讶得差点摔在地上:不知道那刻夏老师听到阿格莱雅女士的祝福是什么心情,但是他实在是有些笑不出来——
这算是奥赫玛街头小说里最近很火爆的那个情节吧:相亲相到自己一夜情的对象其实是自己的老师,最后还被自己的上司牵红线了什么的……
光明正如每一刻的下一刻,再度光临圣城奥赫玛。只是在永恒的日光下,没人能分辨出昼与夜的界限。
阿格莱雅看着白厄将学者打横抱起,离开了议事厅,才终于打量起手中的文件来,那是一份老旧的契约,该做的事情还是应当做完,尽管她不怀疑白厄甘愿为逐火的征程奉献全部——
或许是该去沐浴的时间了,阿格莱雅收回视线。谁都无法预测究竟怎样的危机或机遇会降临在明日,哪怕她们贵为半神。
但同样,没人能阻止明日如期降临。
直到此刻,白厄才终于有了一种清晰的实感,在他怀中,那刻夏的身体很轻:
不同于学生时期的白厄所感知到的那般高大,他甚至称得上纤瘦,那无数次落在白厄眼底的人,此刻就像一片枯败的落叶——仿佛下一刻就会在阳光下消散了一般,就连怀中的温度也如同虚幻的西风拂过,只留下一点冷冽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