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只留下来一片海
海面淹没膝盖的时候，程珉才被海水唤回些神。
彼时有海风狂呼，落日尚有一丝余温留给大地。他什么也不想，只想投入泛着红的海水中。
这是太阳给他的最后一次拥抱，他想。
在短暂清醒的几分钟里，程珉想了太多太多的事。按理说，走马灯应当出现在濒死的几分钟里。他开始害怕如今回忆完了，等到真正死亡时便没有什么好想的了。于是只有一片荒芜，只有疼痛感席卷全身。
当思想又落入混沌的时候，他又丧失了这种思绪。
他想，他那么害怕过去带给他的剧烈的悲伤，那么害怕对过去的感受，还不如舍弃那些情愫。
短暂发愣后，他闭上眼，在海水的缓冲下，每一步都略显艰难。
他知道如果找个没人的地方自杀了，或许过了很久也没有人会发现他的尸体。他不想看到自己肉身腐烂的样子。
假设还是没有人发现的话，让我留在海里吧。
留在那一片澄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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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一则短讯。大梅沙海岸昨日晚惊现一具浮尸。警方初步判定为自杀。目前大梅沙海岸已紧急关停，请各位计划前往的游客注意开放时间。”
程珉并不是毫无留下的走了，换句话说，他至少留下了一封遗书，放在他生前所住的出租屋里。
“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总感觉心里有一团怒火。我没法子发泄，只感到火焰在吞噬着我的内心，于是不由让火焰蔓延全身，形成烦躁但无奈的自我。
这团怒火到底从哪里来？我思考过很多。
是我开始感觉身边没有朋友，是我感到孤独而无所事事，是我满肚子的言语却没法说出半个字，是我渴望一场轰轰烈烈的的恋爱却只存在于幻象，是周遭的事物给予我的反馈告诉我，其实我就是一个差劲的人。
我想的越多，这团火就越大。它在悲伤孤单的情愫中不断增生。
对于朋友，我时时刻刻都在感觉他们在厌烦我。我也许无时无刻不在揣测身边人的心理 ，我变得敏感，多疑，多虑。
对于孤单，我确确实实没有解决的办法。我只能沉浸在手机这一廉价的娱乐事务上。而越廉价的快乐之后，是更加庞大的孤单。
对于言语，我脑子里不时的蹦出一些零星的字词，我感觉这是我内心的写照，但我无法把他们拼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对于恋爱，我不知所措。更令我烦躁的是，哪怕我仍然不时的想起他，我还是在慢慢忘记他的脸，甚至他的姓名。有一天我醒来之后，手机的壁纸变了，相册里的他全被删除了。我意识到已经不对劲了，但是我无法更改。
对于自卑，我深有体会。我甚至不知道我这种自卑是从哪里从何时冒出来的。就好像突然之间，它就像一棵参天大树一样长出来了。随后我便恐惧身边的一切。我现在暂且把这种自卑的形成认为是幡然醒悟的后悔莫及。说回来，在这种自卑悄然生长的时候，我得到了很多周边的人，事物给予我的反馈。当然这些反馈大部分其实是我虚构的，也许他们并没有评价我，但我认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无不在透漏出一件事“我讨厌你，你是个差劲的人”
我后来才醒悟，一切悲伤的情愫都来自于我渺小自卑的内心，但为时已晚，我还是决定遗弃这里的一切。
我常常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别人的看法，请安安稳稳做你自己。但其实这很奇怪，我一边看到我在开导我自己，一边看到我自己在和开导我的我背道疾驰。
我想要朋友，我想要恋人。我想收获所有的爱。但是我办不到，因为其实我恐惧这世间的一切。
在我决定死去之前，我几乎将我的人生全部回忆了一遍。
也许有些记忆不美好，甚至令我感到悲伤，但这并不妨碍它经过回忆的加成以后，经过我明白再也回不去之后的加成之后，成为一束亮光。
它们像一阵风，吹在任何一个角落。有时候经过地球一周又吹回来了，但我还站在原地。寒冷，刺骨，但我笑着哭着被它鞭打着。
我最近常常幻想穿越。穿越回十年前，穿越回五年前，穿越回那段回不去的日子。穿越回那天晚上，雷雨交加的夜晚，重新来过。
是我对我的人生不满意吗？我想可能是的。我有好多好多遗憾，我有好多好多后悔。我想回去弥补，想过上所谓开挂的人生，想避免一切的错误。
可这再也办不到了。
也许我们一开始就犯下了滔天大罪。在某个清晨或者傍晚，亦或深夜。
这是我留给世界的最后一通言语，至少我是这么认为。澈，如果你看到了，不要感到悲伤，不要感到惊慌失措，我二十岁的人生早已死在了十六岁的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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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珉生前的出租屋干干净净，空气里遗留着清香剂的味道。书桌上放着一本笔记本。泛白的封面上潦草写着大字“日记”。
他本来是来找程珉的，昨天他受到了程珉给他发的信息，来自三年没打开过的聊天对话框。那边发来一个地址，与门牌号，约他明天见面。
来到的时候，房子的大门虚掩着。澈原本以为程珉在等他，进来后才发现空无一人。他觉得程珉出门前忘记关门了，他以为程珉很快会回来。
他坐在客厅沙发上，十几二十分钟，实在觉得无聊，便四处踱步，走进程珉的房间。
与以往不同的是，此时地上没有成堆的衣物，没有吃完随处乱扔的泡面和零食，没有横斜摆放的鞋子，仅有的只是一张床，没有枕头被套。另旁两步摆放一张书桌，那本笔记本代替了原本应当摆放电脑的位置。
澈觉得很奇怪，好像这里从来没有人住过一样。
出于本性的好奇，他打开了书桌的日记本。
“2019.9.1:
今天是高中入学第一天，我的社恐又犯了，一天下来没和任何人说过话。
2019.9.5
高中入学的第一周结束了，我还是没有认识到好朋友，不过好在有人愿意和我讲话，他好像叫——澈。
2019.9.10
今天和同学一起去打球了，包括——澈。他打球打的挺不错的，或许可以和他切磋切磋。
… …
2022.6.9
高考结束了，告别这个地方吧。我将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地方。我将忘记所有的人，忘记所有爱而不得，忘记曾经被孤立的日子，忘记那些被嘲笑的日子。
… …
他的所有名字都被划去，只留下最后一个字。
从2019.10.1到2022.6.9的所有日记都被撕去，笔记本变得薄薄的。
再往后是一些生活日记，记录着每天的开销，以及一些心情随笔。
2023.1.21
要过年了，我还是一个人。煮一个人的饺子也挺好，至少省些开销。
… …
2023.6.7
我又想起来之前的事情了。那些一个人的角落，一个人的泪水，但我等不到那个再递给我纸巾的人了。我终于意识到我是个记性很差的人，于是遗忘不再是我的烦恼，那些忘不掉的东西才是。
… …
2023.8.20
今晚我又失眠。我想起一些眼泪，一些感动。一张白皙的脸颊，一片清澈的海。我想，我又只能靠这盒安眠药入睡了。
… …
2024.7.8
明天，我决定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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澈极大的震惊，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了程珉的内心，不同于面上流露出来的开朗与乐观。
他看见最后一页时脸上略显急促。他将笔记本拿起，偶然发现压在笔记本上的信封。
“遗书”
他想，程珉真的想不开了。
他似乎是颤抖着拨通报警电话。对面说，程珉在昨天晚上6:00到7:00间自杀，由于其父母已经离世，且无子女，现已联系其亲戚。
有一瞬，澈有点恍惚。
他们原本是最好的朋友。
他不知带着什么情绪走出这间房。
这间我爱而不得之人生前所居之房，哪怕我早已放下。
回到自己家后，他拿出尘封的相片。
他们笑得正欢，背影留给摄影机，背景是天蓝色的海，与纯白色的天。
他开始回忆过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