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中,钩吻瓶会依据宿主不同,进而幻化出不同种类的毒药,某种意义上也是挑主人的法宝,薛桂冷与其定下契约后,甚少在外使用,是以这一届钩吻瓶主的绝技是怎么个情况,在黑市上一直有人高价悬赏。
那黑袍人眯起眼睛,语气先是惊疑,但很快转为兴奋,“地阶法宝?想不到竟能遇上此等宝物,也是我机缘匪浅,命中注定。”
薛桂冷脸上绽开一抹笑,“是吗,那我赠与前辈,前辈敢收?”
她上下抛了抛,不知是不是雪的散射,黑漆漆的瓶身流光溢彩,透着股诡异。
反常的举动加不详的颜色,黑袍人警惕起来,他似乎这才开始认真思索面前法宝的情报。
“想要的话就不要瞻前顾后啊,毕竟我只有元婴期,是和地上这些家伙一样的——弱鸡呢~”抛瓶子的动作继续,黑袍人目光紧紧黏在瓶子上,似乎随时提防她发大招。
“看来前辈并不信任我,可惜,在下所言可都是真心——为前辈好呀~”
话音刚落,黑袍人的神经崩到极致,周围游弋的魔兽齐齐扑上来,薛桂冷翻身避开背后魔兽的袭击,数只控心蛊没入魔兽体内,开始抢夺控制权。
黑袍人冷哼一声,嗤笑道:“与老夫比驭兽,不自量力!”
“前辈,我劝你不要动用太多灵力哦,毕竟我可是浑身都是毒的蛊师,你调动这样多的魔兽来对付在下,在下恐怕您毒发身亡啊。”她轻声呢喃,一双湛蓝的眸子透着莫测的光芒,让黑袍人想起了往昔岁月里同南域蛊师交手的画面。
那时他修为还没有现在这么高,对方手法却是是众多道法里出了名的难缠,可那又怎样,他已今非昔比,而面前的小娃娃也不过是个元婴。
“啰啰嗦嗦,干扰心神,只有无用之辈才会如此多舌!”黑袍人认定这是对手的战术,不屑道,“宵小伎俩!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区区话术怎能破老夫心防?”
“怎会,在下可都是为了您好啊,前辈。”薛桂冷又是记凌空后翻,如一只穿花蝴蝶,于魔兽包围中左躲右闪。
然而身法再灵巧,也掩盖不了逐渐落入下风的颓势。
黑袍人不再搭话,试探过身手,确定眼前之人战力没有突破修为的限制,驭兽师不再留手,操纵着魔兽加紧攻击。
薛桂冷身上伤痕肉眼可见地增多,她险之又险地避开致命处,心中叹息:除了前摇有点长,它真的没什么不好,真的。
当下强打起精神,嘴上念念叨叨,“不识好人心呐,我这般诚心地为前辈好,前辈却不接受,所以受到双倍攻击,也怪不得我吧?”
“你。”黑袍人皱眉,然而张口便是一口血喷出,他惊骇莫名,不可置信,“怎么可能,你什么时候下的毒,不可能,你根本没有下毒的机会,难道是这瓶子,这是——钩吻瓶!你是薛桂冷!”
他似终于辨认出眼前灵宝的来头,再依据情报判断出它这一任主人,只是黑袍人依旧不知这神秘毒瓶的具体功效。
薛桂冷自然不会主动解释,她只想趁人病要人命,眼见兽群有破绽,当即旋身欺近驭兽师的身体,宽大裙摆如花在雪中绽放,几点荧光自指尖弹射而出。
驭兽师忍受着五脏六腑的灼痛,操控着一只魔兽替自己当下飞来的蛊虫,与此同时,薛桂冷背后空门打开,数头魔兽夹带着腥风直扑而来。
眼见驭兽师面前防御前所未有的薄弱,薛桂冷一咬牙,不闪不避,反倒一个加速,袭杀向驭兽师,这一回她的话语不再轻柔,其中满是森然杀意。
“暗宗的狗东西,早点去地府报到,赎你们的罪吧,我这也是——为你好啊!”
钩吻瓶判定适合薛桂冷的毒——为你好。
黑袍人口喷黑血,此刻他的内脏皆已融化成毒水,正由内向外腐蚀着这层皮囊,眼见自己怕是要饮恨于此,他眸中划过狠厉之色,五指张开,虚虚一握,近处所有魔兽疯狂扑咬而来,竟有将二人一起撕碎的架势。
薛桂冷眼中无惧,她的唇角亦有黑血渗出,只是平时有蛊虫淬炼,毒发得没对手那么快,不过能伤到化神的剧毒,即便蛊师人均用毒高手,也难逃一死。
“为你好”的发动条件:以为对方好为名头做一件事,如果瓶主出于善意,对方也接受,皆大欢喜,双方皆获增益;钩吻瓶瓶主善意,对方不接受,瓶主受反噬;瓶主恶意,对方接受,对方受伤害;瓶主恶意,对方不接受,钩吻瓶便会将穿肠毒药无声送入双方体内,中毒程度依据瓶主心中恶意程度而定。
薛桂冷的视线开始模糊,五脏六腑疼痛难当,她的耳边甚至开始出现幻听。
“您可是薛家大小姐,当有嫡小姐担当,姨娘要求严格,也是为您好。”
“您这做姐姐的,让着妹妹些有助于贤名传播,这可是为您自个儿好。”
“老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容小辈拒绝,传出去像什么话,妾身这都是为大小姐好。”
小时候,府中最受宠的姨娘经常打着为我好的名头磋磨我,所以,我最讨厌的一句话便是——为你好。
钩吻瓶的毒,最先毒的是主人,其次则是万千生灵。
那年钩吻瓶刚好失去上一任主人,薛家主迫不及待想让自己的血脉来继承,天赋不相上下的嫡庶姐妹同时站在瓶子前,瓶身发出莹莹光芒,瓶口指向了薛桂冷。
面对着目光嫉恨交加的庶妹,薛桂冷心中讥讽,她的好妹妹,大概永远也不会想到,能让瓶子觉得有趣的心毒,正是她们母女埋下的——打着为嫡长女好的名头一边刷自己的好名声,一边迫使她做厌恶之事。
那个年纪的薛桂冷,最恨的一句话便是——我是为你好呀。
几乎成心魔。
预想中的撕咬并未传来,薛桂冷恍惚之间看到了一道雪白修长的身影,那一年,是她选择的他。
不同于父亲跟继母以“为你好”名义选的绣花枕头世家子,那青年是她一眼便喜欢上的少年郎。
他霞姿月韵,他风趣幽默,他处处温柔,他体贴细致,又不时流露出脆弱,让薛桂冷保护与被保护的心理同时得到了满足,她以为他们会携手一生,他却在她最幸福的时刻狠狠捅了一刀。
所有的甜蜜都成了笑话,连带过往骄傲不复,因为他,向来被压一头的庶妹终于抓住了往上爬的机会,狠狠将她踩到了脚下,这是薛桂冷这辈子栽的最大的跟头。
但当她东山再起,想找那个骗子了结一切时,他却不记得了。
为什么不记得了还那么温柔呢。
为什么长霓河那一晚收手了呢。
千万不要是,为你好啊,那会成为她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的诅咒的。
弥留之际,薛桂冷难受得再次吐血,她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却能感受到一双温暖的手托起了后背,有什么滴落在脸上。
耳朵也听不清了,不过他应该挺慌张的,为什么要慌张呢,这难道不是你自己选择的路吗?
昏沉的意识彻底陷入了黑暗,薛桂冷被搂入一个宽阔的怀抱。
好冷啊,她最后想到。
城头的雪依旧,只是架枪的那个灵铳手再也等不到与他约定好的人。
东城门,破了。
绿绦的枝条抽打在自破碎城墙缺口处涌入的魔兽上,撤离的百姓惊慌失措,尖叫声此起彼伏,人们争先恐后抢着踏入大阵。
这座城的浩劫,真正开始了。
冲入城的魔兽一眼便看见拥挤在大阵旁排队的百姓,当第一只魔兽冲入人群时,事态便已经不可控了。
然而在这时,守城军又接收到了上级催促的指令——撤退。
“退?怎么退?下面那么多人没撤离,城里的更多!这个时候撤?”士兵们不可置信。
他们的长官内心同样对这条命令充满了强烈情绪,奈何这已经是第二道撤退指令了。
第一次可以装作被纠缠住来不及撤退,第二次再违抗就真要上军事法庭了,是以不管内心怎么骂骂咧咧,该执行的时候还是得不打折扣地执行。
“少废话,还喘气的,随我进入军用传送通道!”指挥官冷着脸,发布着他自己都想违抗的命令。
城墙上静默了几息,就有一道大喝炸响。
“老子不走!青丘那次就退了,顾丘这次还想退哪儿?退到我们再无家园可以丢失吗!”
军汉举起拳头,高过头顶,随着他的一声吼,剩余的兵骚动起来,希冀的目光往下指挥官,期待他能下令,带大伙儿杀敌。
指挥官嘴唇翕动,手套里的五指都在颤抖,他环视四周,语气端得是往日的沉稳,“还有谁不想走?”
一排手高高举起。
指挥官挥挥手,“剩下人,跟我走。”
说罢,他头也不回,大步走向早已点亮的传送法阵。
身后跟着他的亲随,这是一名世家子,别人可以一时意气,违抗军令,他不行,他的背后还有家族,别人违抗军令大不了一人担,他不行,他牵连不起那么多族人。
家族是便利,也是束缚。
留下的士卒在沉默中目送长官与战友离去,直到阵法光点消失,崩碎,他们知道那边毁坏了传送通道,留在这里的人只有死战一条路可走了。
不过能留下的,又有几人畏死,他们望着城楼下被魔兽肆虐的无辜百姓,一双双眼瞳浸染上仇恨之色。
他们是青丘遗民,是四十年前那场浩劫的幸存者亦或后人,他们在顾丘这座斗州最后的城池遥望青丘方向,时刻提醒自己有朝一日定会打回去,夺回故土,收复斗州。
所以,这一次不会退,也不能退,这一退,就再也聚不起那口气了,这一退,就再也回不到故乡了,所以啊,哪怕万里无人收白骨,哪怕家家城下招魂葬,他们也得把顾丘守住了!
我之疆素,尺寸不可让人!
“长官,下令吧!”士兵们将目光投向场中军衔最高的军官。
那是个体型单薄的年轻人,他皮肤白净,同皮肤被风吹出裂口的底层士兵有着明显不同的气质,可是这一刻,他们又都是相同的。
年轻人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请愿,有点不知所措,他的声音与长相一般文弱,“可我只是个医疗兵啊,不懂打仗的。”
士卒们呐喊,“没关系,长官,下令吧!我们就算死也要死在战场上!这是士兵一生的荣耀!”
医师含泪道,然后他举起拳头,用力挥过头顶,“兄弟们,跟魔兽拼了!为了我们的家园!”
“拼了!”
一群士卒杀气腾腾冲下城楼,他们的数量相比于汹涌入城的魔兽潮是渺小的,然而他们的身形在被救下的顾丘百姓眼中是高大的。
破碎的东城门涌入的魔兽越来越多,那一队守城军越打越少,直至最后一人壮烈殉城;绿绦的枝条被咬断又新生,两名灵植师几乎榨干身上所有的灵力供它生长;百姓中有些人不逃了,自发组织起队伍,保护其他人撤离。
然而魔兽就像杀不完似的,一茬又一茬,眼看着传送阵快要守不住了,一老叟哭喊“天啊,你真要亡了顾丘吗?”
人群中也传来哀切哭声,历史仿佛重演,四十年前,他们逃了一次,这一次,又要逃了吗?到底还要逃多久,这场面对魔兽的抗争,人类真的能取胜吗?
就在绝望的情绪蔓延之时,破空声响,交错的白光穿梭过兽群,所过之处,散发着魔气的碎块混着腥臭的血雨簌簌落地。
人们不由得抬起眼,惊讶地往动静最大的地方望去。
聚集的魔兽被切分出一条道,一条它们同类尸骨铺设的血色道路,道路尽头,是一队抬轿骑马的纸扎人,静谧诡异,杀意无声,魔兽们还没靠近便被切割成块。
纸扎人浑身白惨惨,陀红的脸颊,弯弯的嘴巴,它们有的骑纸马,有的抬纸轿,有的抽出纸刀叫魔兽痛苦哀嚎。
这一切落在顾丘百姓的眼里,就四个字——阴兵借道。
纸轿里坐着位好似艳鬼的俊美公子,他头颅低垂,专注地凝视着怀里女子,外界的一切都夺不走其注意分毫。
公子气质奇诡,皮肤苍白,薄唇殷红,周身笼罩着森冷的阴气,偏偏,又那么温柔地护着怀里的女子,不让半点血腥沾染上她恬静的睡颜。
魔气、碎尸、血雨交织成一副诡异的画面,偏偏这般堪称恐怖的场景透露着难言的吸引力,散发着战栗到骨头里的惊悚之美。
人们呆呆望着面前一面倒的屠杀,仿佛在享受视觉盛宴,又仿佛,只是单纯被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