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越第一次同谢云表明心迹时,只有十六岁。
谢云并没当真。
那年,仙门试炼。
云穿松海,群峰林立。
少年穿一身玄色道袍,于万众瞩目中收剑负手,抹去唇边血迹。
一战成名。
胜者可入藏宝阁,任选一件灵宝,他却拿了一件毫不起眼的乌铜香鼎。
仙宗九殿十八峰,只有离云峰峰主谢云擅制香丸毒药,也只有谢云没有亲传弟子。
沈越三岁入门,十四岁见到谢云,自此念念不忘。
他以为,他会偷偷再念许久,却没想到,会在那天偶遇谢云。
试炼刚过,少年一身锐气未消,远远看见月下一袭灼红,人影明艳独绝,只觉呼吸不畅,喉中干涩。
忍不住唤了一声:“师尊——”
人影踏着屋檐积雪落下,朝他手中一指,笑问:“怎么选了这个?”
他看着手中香鼎,没有答话。
谢云轻笑一声走近,“是不是叫人坑了?把这破铜烂铁收起来,我带你去重选一次。”
沈越站着没动。
谢云又道:“有我带着,他们不敢拦你。”
沈越眸光低垂,依然不动。
这次谢云直接伸手过来,“或者我去偷偷换了,不叫别人发现,你就在这等着。”
沈越紧紧握着香鼎,缓声开口:“其实……”
“怎么?”
少年抬起视线,“师尊方才问我,怎么选了这个,我没答,是因为不敢答。”
略微一顿,声音更哑,“因为我知道,这是师尊亲手做的,就算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选这个。”
既然开了口,就没有再退缩的道理,深埋两年的心事起坛开封,和盘托出。
少年意气,无惧无悔。
言罢,他在谢云面前跪下,佩剑横于身前,“师尊如果生气,可以打我、罚我、杀我。”
他直视谢云,目光明澈,嗓音清朗,“弟子沈越,听凭师尊处置。”
一口一个弟子,一口一个师尊,是不加掩饰的明知故犯,挑明了要以弟子身份,逾越门规礼法,喜欢这个不能喜欢的人。
月上高楼,万籁俱寂。
他看着他,等待一个判决。
谢云却道:“我为什么要处置你?既然赢了试炼,想选什么,自然随你喜欢。”
背影飘然远去,留他怔在原地。
那日之后,谢云待他一切如常。
他当时不懂,后来才想明白。
因为谢云并没当真。
对谢云来说,他满心的倾慕惦念,都只是少年人的一时兴起。
冬末,离云峰上白梅如雪,谢云一袭红衣倚在枝头,对月独酌,潇洒恣意。
他站在树下,无声剖白。
许久,谢云问他,“你这个年纪,见过多少人,认识多少人?”
他道:“见过——门内师兄师姐,各位师尊,大约三千,认识——知道名姓的,不足一百。”
谢云问:“那你知道我见过多少人吗?”
他答:“弟子不知。”
谢云轻转手中酒壶,“你从小在仙门长大,没下过山,等再过两年,你外出历练,会遇到许多人,成千、上万。”
谢云手指苍穹,虚点着,圈出一片星辰,“到时你就知道,这世上不止有师兄师姐,各位师尊。”
沈越听懂了,并没反驳,只是闭门苦修,提前通过试炼,于半年后下山历练。
回山时,他已年满十八,带一壶坊间的青梅酒,配几碟花汁凉糕,同谢云说起一路见闻。
一年多里,他见过的人何止成千上万,能说出名字的,也已超过三千。
“师尊觉得我见识少,我就去见识了。”他垂着视线,饮下最后一杯青梅酒,“见过了,所以确定,我这辈子只会喜欢师尊一个。”
晚风吹响亭下风铃。
谢云斜倚朱栏,摇了摇空酒壶,片刻,壶中像有泉水叮咚,再次蓄满清酿。
“果然是从山下历练回来的,说话也带烟火气。凡人一辈子,刨去早早夭折的,短则三十年,长则五十年,一晃眼就过去了。 ”
他指尖轻挑,倒悬酒壶,一线清酿坠落石阶,绵绵不绝,梅香四溢。
他看着他问:“可你知道修仙者的一辈子有多长吗?”
沈越知道修仙者的一辈子可以长达千年,他能给出数字,却并不懂得,那究竟是多长时间。
谢云问的是后者,所以他无法回答。
与千年时光相比,十八年实在太短。
不久之后,两界动荡,一场战事蔓延到仙门脚下,九殿十八峰弟子尽数出战。
沈越护着众多同门,战到力竭,直至一箭没入胸口,灵脉重创,再也支撑不住。
风声鹤唳,箭雨遮天。
视野尽头,一袭红衣分外惹眼。
沈越看到,那人指尖拖着一道猩红血线,不知伤得多重。
他被那一抹血色刺得眼睛发痛。
于是挣扎起身,挡在那人身前。
这一次,万箭穿心,灵脉尽碎。
他知道,他的那些话,谢云从未当真。
但是师尊,你看……
一辈子,其实也没有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