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云峰上,梅林深处立着一座墓碑,侧旁种着整座山上唯一一株红梅。
高峰苦寒,新栽梅树每年只抽一枝,足用了十年,才开出第一朵花。
满峰雪色,一枝独红。
就在那年,离云峰峰主谢云从山下归来,带回一名幼童。
幼童资质平庸,若论天赋,连做外门弟子也不够格,却被谢云收为亲传。
收徒仪式按照仙门规制,备足四十九日,吉日吉时,开殿设案,焚香祭天。
云海之巅,香火深处,四岁幼童伏身叩拜,认认真真,懵懵懂懂。
起身时,小手抓住谢云衣角,摇一摇——
“师父饿吗?徒儿饿了,想吃桂花酒酿……”
初春料峭,积雪未消,远非丹桂时节。
下山时,谢云折一枚桂枝,交到幼童手中,笑问:“再说一遍,想吃什么?”
“想吃桂花酒酿。”
幼童双眼懵懂澄澈,倒映干枯枝条抽芽吐绿,现出点点碎金。
片刻,花苞绒团一般挤在枝头,迎着细雪,绽出一片香甜。
他那时还小,不懂这既不是幻术,也不是灵力,而是逆转时序,采撷了半年时光。
那一枝桂花尝起来,既有秋风的凉,也有秋阳的烫,不偏不倚,正是那个时节才有的馥郁甜香。
他只知道,桂花酒酿格外好吃。
作为离云峰上唯一的亲传弟子,幼童在仙门之中自然备受关注。
谢云教他琴棋书画、制香酿酒,教他五行八卦、奇门遁甲。
这每一样他都学得很好,只在正经修行上毫无建树。
资质平庸难免引人非议,但谢云觉得,这样就好。
两界依然动荡,纷争势必再起,而他希望,这些都与这一世的沈越无关。
这一世,他叫江承。
人间因果轮回,谢云见过许多红尘故人,转世之后就是另外一段人生,难有相似之处。
但江承不是。随着年岁渐长,少年不论样貌身形还是脾气秉性,都像极了沈越。
或许因为从小跟着谢云,这一世的沈越更加随性,不似前世那样倔强。
以前谢云自己没有弟子,闲来无事,常去逗弄别人弟子。
外门弟子众多,见了他,乌泱泱围拢上来,都是相同的打扮,相似的身形,让他想起春日廊下,雏燕挤作一排,整齐向外探看。
呆头呆脑,十分讨喜。
或许,这其中就有沈越,只是他那时并不认得。
后来一次偶遇,道旁弟子主动让开石阶,一道声音从后传来:“外门弟子沈越,斗胆请师尊赐教——”
他活得久了,对年月一向不太上心,还是立碑那日翻看弟子名簿,才模糊算出,那年沈越大约十四。
隔着一段岁月空白,他曾试图回想少年同他说话时的语气,却只忆起那日万里无云,明空如碧。
天气像是脆的。
少年嗓音大约也是清脆澄明。
同一个剑招,那少年反复拆了百次,虎口震得崩裂出血,仍是不依不饶。
他问:“这招式跟你有仇?”
应是笑着问的,用那种不经心的语气,就像偶然遇到学飞的雏鸟,顺手抓来一逗。
少年紧握剑柄,眉眼低垂,“弟子因为这一招没练好,所以输了比试,十场里面,只这一场输了。”
谢云那天还有正事,封存的一坛毒酒正待启封,再待下去怕要错过时辰,但他有个毛病,总是见不得别人太过认真。
就像这仙门之中,有人乐于给灵兽修掌,有人喜欢给伤口清淤,有人酷爱给竹笋剥皮。
他从袖中摸出一枚锦盒,告诉少年,如果他能在天黑之前练好剑招,盒子里的东西就给他作为奖励。
晚霞淡退之前,少年将指尖滴落的鲜血擦净,伸手向他讨要奖励。
锦盒打开,鹅黄色软垫上躺着一枚青果。
他说,这能增进修为,但灵气易散,要立刻吃才有效。
眉目清俊的少年双手接过奖励,在果子上浅浅咬了一口,随即眉头深拧,手中长剑“当啷”一声坠地。
他道:“哦,忘了说,这梅子没熟。”
他听到少年连咳几声,声音被酸梅涩到发哑。
灵泉浇灌的梅子,吃下去或许真能增进一点修为,但聊胜于无。每年到了这个时节,谢云总爱摘了梅子捉弄同门,少年运气不好,刚巧撞上。
他说:“等离云峰上梅子熟了,我再补你一颗甜的。”
他不记得后来究竟有没有补,只知道在梅子这桩事上,江承不如沈越好骗。
收徒第二年,谢云摘了一颗青梅逗他,说是甜的,江承只摇摇头说:“师父说过,酸梅酿酒,甜梅喂狗,徒儿不是小狗。”
每年梅子熟时,门中总有一位苟姓师兄巴巴来讨,谢云这话是拿来调侃他的,没想到会被徒弟拿来作护身符。
江承对输赢也不甚在意,棋盘上输一子,就去寒潭捉一尾鱼来清蒸,符咒上输两招,就去山下摘两筐梅来酿酒。
寒潭里原本是没有鱼的。
以谢云的性子,勉强只能养活梅树,桃树在他手里都难能结果,养鱼怕要活活饿死。
最初的那条鱼,还是江承抢回来的。
那年江承七岁,跟谢云去隔壁峰上拜访鹿鸣仙君。
小徒弟身形瘦小,面对满山灵鸟灵兽,追不到、抓不住,于是盯上了潭里的鱼。
碧波底色之上,几尾红鱼格外惹眼。
小徒弟脱了鞋袜,搅着泉水,踏着灵石,捧一口玉碗捉鱼。
整个仙门都知道,这些鱼是本峰峰主鹿鸣仙君特意养的,每日灵丹妙药供着,只等百年化形。
小徒弟在潭中扑得水花飞溅,周围却一片寂静,不见有人阻拦。
折腾许久,他终于抓到一条,装在碗里,捧在手心。
谢云笑问:“我是怎么教你的?”
小徒弟软着嗓音,复述师尊教诲给小红鱼听,“不打你,不骂你,逗一逗,放了你。”
话虽如此,却不撒手,只垂着脑袋,眼巴巴看。
片刻,谢云接过玉碗,收入袖中。
为此事,鹿鸣仙君亲自登门问罪,仙法传音,响彻梅林——
“抢我的鱼就算了,还在周围布阵坑人,我那些蠢笨弟子困在里面,到现在都没扑腾出来!你家那个小混蛋呢?叫他出来见我!”
一袭灼红落于梅海之巅,谢云笑道:“阵法是我布的,鱼也是我拿的。”
邵鹿鸣一袭月白,脚踏飞剑,负手一哼,“废话不说,叫你徒弟出来认错!”
谢云:“不巧,喂了午饭,刚刚睡下。”
邵鹿鸣扫他一眼,足下剑影重叠,同时,梅林落叶飞花,亮起阵法……
那时江承睡着,并不知道两位仙君进行了怎样的友善交流,只知道醒来后,看见寒潭深处多了一抹亮色。
原本沉闷的潭水忽然变得活泼起来。
他问:“小红鱼能在这里住几天?”
谢云说:“很多天。”
后来,他又弄了许多别的鱼来跟它作伴。
七八岁的年纪最能闯祸,那阵子,总有人到离云峰上告状,或是树上少了灵果,或是灵兽秃了羽毛。
谢云从不辩解,总是耐心听完,然后赔礼道歉。
阁中珍藏的好酒为此送出大半。
离云仙君亲手酿的美酒难得,有些人看得眼馋,甚至盼着江承过来祸害。
从那时起,谢云护短的名声就传开了。
过去没人发现他会这样护短,或许因为那时无短可护。
好在小徒弟也没淘气几年,离云仙君珍藏好酒不至全军覆没。
离云峰上无兰无竹,只栽了九千七百一十八棵梅树,梅林常有薄雾,清凉幽静。
五月刚过,谢云就嫌寝殿憋闷,总爱睡在梅林。
梅树是随心选的,只看哪棵顺眼。
绵延树影深藏一袭灼红,不闻世间热闹。
江承等不到人,总是要去梅林寻他。
开始时,即使寻上一整天也未必能见人影。
谢云出现时,常常要问一句:“既然找不到,怎么不叫一声?”
只要叫一声师父,不论隔着多远,他都能听见。可到了下一次,小徒弟还是会从山腰开始,绕着那些梅树,一棵一棵地找。
有一次,谢云早早醒了,隐去身形跟在后面,陪小徒弟在林间走了一夜。
小徒弟没找到人,又原途折返。这次找得更细,遇见盘根错节的老树,看不清枝丫错杂,总要爬上去瞧。
当瘦小身影爬到树顶,几乎摸到月亮,谢云于树下现身,明知故问:“在找什么?”
小徒弟满眼惊喜,唤一声师父,仿佛一步也不能多等,直接从枝头跳下,扑入谢云怀中。
他问:“谁教你这么跳的?”
小徒弟埋头拱着,热烘烘地把他搂紧。
这样几年过去,江承认得山上每一棵树,也总能找到有谢云在的那棵。
十岁时,找人大约要花一个时辰,到十三岁,则只需要一炷香。
那年风调雨顺,草木兴旺。
夏日虫闹,声声不停。
静夜也被蛀得百孔千疮。
江承穿一身青色道袍,于梅树荫下折一把草叶,循着虫鸣掷出。
细细一片飞声掠过夜色,噤声咒下,换来一隅寂静。
有些夜晚,谢云是被静醒的。
只要低头,总能看见江承倚在树下。
待到入冬,初雪过后,满目梅香。
十四岁的江承折一枝梅,守在殿外,看谢云的影子映在窗上。
十五岁时,少年身量渐成,于雪中寻到谢云,小心收起酒壶,将人抱到树下,铺一张软毯,起一拢火光。
那年夏天梅子熟得极好,风中酿满甜香。
翻过年关,人间烟火喧闹,山间云雾冷极。
一场冻雪绵延数月,满山白梅错过花期,只一棵红梅独自倔强。
少年攀折一枝,一路护着,送到谢云寝殿。
案头一缕冷月,花色灼红如血,凝在枝尖。
江承每日照例跪拜请安,行弟子礼。
或许因为窗外风雪太盛,亦或梅香乱人心神,那日江承起身时,谢云与他对上目光,恍然一怔。
仿佛拨开杳然岁月,见了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