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先生拥有一对精致得像王冠的鹿角。星期二的早晨，他在镜子前用一块抹了橄榄油的棉布不断擦拭着自己的鹿角。他身形高大，再加上这顶鹿角，他不得不在狭小的卫生间里佝偻着身子。先是末枝，然后是像沉木一样暗纹理的主枝，每个角落都要抹上油。过了十几分钟，鹿先生满意地朝镜子对自己锃亮的鹿角笑了笑。
接下来的流程和往常一样。鹿先生有条不紊地系上领带，穿好马甲，把风衣每个褶子都摆得平平整整的。出门的时候他险些撞上门框——尽管在这住了三年，他还是不太习惯这逼仄的房间。“见鬼，雾港的房子建得这么小，怪不得这的人都这么矮。”鹿先生嘟囔着，其实他心里清楚是他长得太高，使得他在人群中格格不入。
他还记得他变成人的那天，那是一段模模糊糊的记忆。他想起来小时候在森林的日子，那时候他已经有了意识，虽然变成人的躯体已经有好些年了，但他还是怀念与树木共同呼吸的时光。
上午十点的街上永远闹闹哄哄的。到处都是汽车的喇叭声，刚下过雨空气湿黏黏的，脏水溅在人们的靴子上，咖啡味混合着臭水沟的味道，钻进每个人的鼻腔里。头顶上，好多巫师骑着扫帚穿梭在高楼之间。
雾港的一天正式拉开序幕。
到了事务所，还没走进门，就听见薇拉的问候了。
“先生，给您买的咖啡放在办公室了。今天有点迟啊。”薇拉是他的助理，她从大学辍学不久后，在去年接任了肖恩太太的工作，正式进入事务所。
“路上有点堵，不要紧，今天没有预约的客人。”鹿先生取下风衣，把它挂在胳膊上，不急不慢地往办公室走。
薇拉歪了歪头，不怀好意地眨了眨眼睛，“虽然没有预约，但是有不速之客哦。”说着眼神往办公室的方向递去。
顺着薇拉的目光，鹿先生才注意到办公室里有个人影。是个女人。他没有紧张，也没有惊惧，有的只是好奇。他心里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突然间，女人转过了头。
“鹿先生，好久不见。”
是他误会了。
“罗莎，你来做什么？”鹿先生走进办公室，小心地关上了门。怪不得薇拉会做出那样揶揄的表情，任谁看到这样美的女人，都会自然而然脑补出一段美妙的故事。
罗莎长着一张精致的脸，她的头发金黄而卷曲，每个弯曲的弧度都是用心打扮过的，她穿着绸缎的裙子，戴着一顶紫色的小圆帽，外衣挂在椅子背上。她站起身，尖角的小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声响。罗莎伸出手，是一份信笺。
“委托你一件事。”
鹿先生接过信，正打算打开。
“不，这不是给你的信。”罗莎一只手放在信上，然后又抽回了手。
鹿先生做出一个疑惑的表情，“那这是……？”
“这是一份很重要的回忆，我不能告诉你是什么，一个字都不能说。”罗莎好像忽然间萎缩了，就像植物失去水分被晒干了那样，她的表情也变得仓惶起来，“我要你交给一个人。”
鹿先生也严肃起来，没有说话。
“或许你听说过’记忆大师’？”罗莎试探地问。
鹿先生茫然地摇摇头。
“因为是很重要的文件，所以我不放心其他任何人去送，我只能找你。你们侦探最搞得清这些门路了，你们知道怎么送去安全……”罗莎絮絮叨叨地说。
“我能了解这份委托背后的事情吗？”
“说了就意味着背叛。”罗莎盯着鹿先生，“我只能告诉你，这是我和我丈夫的共同记忆，我们必须要保守秘密，同时这个秘密不能消失，所以只能由记忆大师保管。”
“你让我云里雾里的，罗莎。”鹿先生把信揣进衣服里面，张开双手，做出很无奈的动作，他坐到办公桌后的椅子上，“什么‘记忆大师’，我真糊涂了。”
“我会付双倍薪酬。”罗莎前倾身子，隔着办公桌，鹿先生也感到了罗莎一瞬间的盛气凌人。罗莎从包里掏出一沓钱，推到鹿先生面前。
鹿先生打量了一下这些钱，又抬头看了下罗莎，他的表情饶有趣味。“罗莎，坐下来好好谈，我刚才以为你跟我闹着玩。”
“闹着玩？”罗莎脸色有点愠怒，“你以为还在国王魔法大学逃课去野餐是吧？”
“说真的，能告诉我吗。为什么自己的记忆不好好保管，要交给另一个人，你不怕他说出去吗？”
“不会的，记忆大师不会。他保管各种人的记忆已经保管了上百年了。”罗莎镇定地说，“自己的记忆会被篡改，会被咒语消除，但是只有记忆大师除外。”
“普通人的记忆怎么会被篡改消除？罗莎，你一定惹祸上身了，不过到此为止，我不多问了，”鹿先生整理了下面前的钱，放进抽屉里，“这单我接了，罗莎，信我吧。”
“谢谢你，鹿先生。”罗莎诚恳地说。
“不过话说回来，我去哪找这个记忆大师？这名字我可没听说过，他是雾港本地人吗？”
罗莎眼神里突然有光了，“你说对了，他可不是本地人。他在蒲城。”
鹿先生摸了摸下巴，“那座以魔法学术著称的城市，可不近呢。”
“坐火车过去得十几个小时。骑扫帚……我不清楚，我没这样去过。”
鹿先生大笑，“骑扫帚，那我八成是疯了。”
罗莎穿好外套，“我要走了，保管好那份信，谢谢。”
“我会的。”
过了好一会，鹿先生盯着罗莎走的方向还是若有所思。
薇拉敲门进来，“先生，我要去吃午饭，需要给您带点什么吗？”她扫视了桌面一下，“咖啡您没喝吗，还放在袋子里？”
“薇拉，你吃完午饭，帮我查一查蒲城的记忆大师，你听说过这个人没？”
“我似乎听说过。他上过《太阳日报》。能帮助别人保管记忆，是不是？”
鹿先生一下子坐直了，“你什么时候看到他上新闻的？”
薇拉思考了一下，“就在最近，我去找找最近的报纸。”
“我出去一下，薇拉。”
秋天的雾港又闷又冷，中午过后天空中还飘着冰冷的雨丝，有些早晨在海港旁边和渔夫交易完的商人，拿着一筐又一筐的鱼叫卖着，周围泛起令人坐立难安的味道。
这座城市的排污系统还是那么糟糕。
鹿先生开着自己72年产的万国牌老爷车在街上谨慎地行驶。他先到车站，买了一张后天晚上去蒲城的魔法师特供票，然后出了火车站，突然消失在了人潮汹涌的大街上。
街边二楼不起眼的角落里，有间占星小屋窗帘拉了下去。
这是一间墙上挂满了各种挂毯的小房间，各种精美的占星玩意摆满了柜台，屋子中央有一大口锅，里面是一片混沌的星空，边上一个老头不断搅动着锅，不时拿起金鱼钩钓起一颗星星，挂在一旁的木棍上晾干。
屋里是小苍兰和檀木的香水味道。
还没等鹿先生走进屋子里，所有挂在木棍上的星星都颤抖起来。
重重挂毯后面有个巫女的声音，“瞧瞧你，把我的孩子们都吓坏了。”
“那他们确实应该练练胆。”鹿先生给自己施了个咒语，然后一根魔法羽毛出现，扫去了他身上的灰尘。
“无事不登三宝殿，鹿先生。”挂毯后面的巫女现身了。说来奇怪，她明明长着一张男人的脸，却是女人的声音。虽然穿着外衣，但还是有不少纹身的边边角角露出来，最明显的纹身，是她脖子上的月亮图案和不明含义的数字纹身，在雾港这种地方，谁会把数字纹在身上呢？
两个人坐在占星玻璃球旁，开始了谈话。
“艾德，有客户委托我去蒲城办一件事，大单子。”
艾德抿了抿茶杯，“那很好。”
“可是艾德。”鹿先生用那双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他，“蒲城那里的一切我都不熟悉。你也知道，侦探是利用自己关系网整理资源的一种职业。”
艾德用一种“别这样看我”的表情看着鹿先生，“好了，鹿先生。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是蒲城人，我会给你引荐当地人的，如果你有麻烦就找他们。不过，”艾德伸长了脖子，“具体是什么大单子呢？”
鹿先生告诉了艾德关于记忆大师的事，哪想到艾德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你是要告诉我，把自己的记忆委托给其他人……这太愚蠢了……我根本想不到……”
鹿先生无奈地说，“是这样，我还没查清楚。艾德，记忆大师上了《太阳日报》，这可不是件小事，说明有很多人在他那里保存了记忆。”
“很多人……哈哈哈哈哈！”艾德已经完全沉浸自己的世界里。
“我的客户说，她害怕记忆被篡改或者被施遗忘咒。所以麻烦你，帮我占下星，我此行是否顺利。”
艾德还是狂笑不止。
“够了，艾德！”鹿先生用力敲了敲玻璃球，哪想到一向坚硬的玻璃球忽然从里面裂开了一条缝隙。
艾德停下了，睁大眼睛看着玻璃球，然后把它抱入怀中，轻轻抚摸它，“乖孩子，乖孩子，我给你唱首歌吧，月亮河，快沉睡吧。我的梦里，有一张船票。带我走吧，月亮河。”
缝隙慢慢恢复了。
接着，艾德拿起一颗星星，诡异的是，星星竟然无视玻璃球坚硬的外壳，慢慢融了进去。艾德用一旁的银汤匙，轻轻敲了下玻璃球，霎时间，玻璃球里风暴大作。
“你看到了什么？”鹿先生问。
“等等……”艾德的头发飞了起来，表情也狰狞了起来，“我看到了……背叛……固执，还有完美的结局。”
“完美的结局？事情能好好解决，是吗？”
玻璃球渐渐在中心形成一个点，然后渐渐熄灭了。艾德的头发也终于不飞了。
“不一定，鹿先生。如果你尽了百分百的努力，就会有一个完美的结局。”艾德神秘地说，“关键是，不放弃。”
回到事务所，薇拉已经下班离开了。
鹿先生坐到办公室里，发现一份上周的《太阳日报》放在了自己的桌上。
在头版的最下方，有行小标题没有配图，“记忆大师拯救人生”。底下的报道鹿先生粗略地扫了一眼，“……记忆篡改咒和遗忘咒盛行起来……黑魔法师贩卖别人的记忆牟利……记忆大师，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度过515个年头……来自于绿山巅的小山村里……帮助数万个家庭逃过一劫……”
数万个？
也许在蒲城已经火得一塌糊涂，但在雾港这种消息闭塞的小渔港却不为人知。
是时候去一探究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