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五年的雪,下得格外早,也格外大。
林颜知蜷缩在刘府后门的石狮子旁,十五岁的小小身躯几乎被积雪掩埋。
她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从满地鲜血的林府逃出来的,只记得奶娘将她塞进密道时那双颤抖的手,和那句"活下去"。
"这是...林家小姐?"
一个清朗的男声从头顶传来。
林颜知艰难地抬起眼皮,看见一柄青竹油纸伞,伞下立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少年。
他穿着月白色锦袍,腰间悬着块温润的羊脂玉佩,面容清俊,眉宇间却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大公子,这丫头怕是冻僵了。"
随从伸手想拉她。
少年却先一步蹲下身来,解下自己的狐裘斗篷裹住她。
"去告诉母亲,林家的表妹来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随从立刻小跑着去了。
林颜知嘴唇青紫,发不出声音。
她只能死死攥着胸前那枚染血的玉佩。这是林家祖传的"寒梅映雪",如今成了她唯一的身份凭证。
"别怕。"
少年将她抱起,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
"我是刘砚修,你该叫我一声表哥。"
刘府正厅里,炭火烧得极旺。
刘夫人端坐在紫檀木圈椅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
她年约四旬,保养得宜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双与刘砚修极为相似的眼睛,偶尔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母亲。"刘砚修抱着林颜知进来,雪花在他们身后飞舞,"确是林家的表妹。"
刘夫人目光落在林颜知身上,小姑娘瘦得可怜,脸上还带着冻伤的青紫,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雪地里燃着的两簇火苗。
"造孽啊..."
刘夫人叹息一声,却不知是为林家,还是为眼前这个烫手山芋。
"先安置在静雪轩吧,找个大夫来看看。"
"母亲,是否该禀报父亲..."
"你父亲随驾北巡,三个月内回不来。"刘夫人打断儿子的话,意有所指,"近来朝中风声紧,林家的事...我们得慎之又慎。"
林颜知被安置在西跨院最偏僻的静雪轩。
小院不大,却因一株老梅得名。
此刻梅枝上压着厚厚的雪,像极了林府后院那株她常与兄长玩耍的梅树。
雪粒子扑簌簌地敲着窗棂,林颜知指尖抚过静雪轩门框上一道浅浅的刻痕。
十年前她够不着的地方,如今正好齐平她的视线。
哑仆张妈送来热水和干净衣裳,比划着问她可需要什么。
林颜知只是摇摇头。
寄人篱下,怎么敢奢求什么。
"姑娘当心着凉。"
张妈比划着要关窗。
林颜知摇摇头,任寒风卷着雪沫扑在脸上。
五岁那年冬天,她也曾这样踮着脚趴在窗边,不过那时身后有母亲带着桂花香气的怀抱,有父亲用胡茬蹭她脸蛋的轻笑。
"颜丫头看什么呢?"记忆中父亲把她举过头顶,窗外那株老梅才抽了新枝,"等这梅树开花,爹给你折最红的那枝。"
如今梅枝已能探进二楼窗棂,折花人却成了诏狱里一具无头尸。
林颜知攥紧了窗棂,木刺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
这静雪轩竟连窗棂花纹都与记忆中分毫不差,紫檀木上缠枝莲的纹路,十年前她数过整整九十九朵。
张妈点亮了鎏金雁鱼灯,铜灯台底座有个不起眼的凹痕。
那是她五岁时失手摔的。
当时吓得直哭,母亲却笑着对刘夫人说小孩子磕碰难免。
如今灯台依旧,再没人会为个孤女心疼一件古董。
"妹妹看看还缺什么?"刘砚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身后跟着两个抬箱笼的小厮,"母亲命人赶制了几件冬衣。"
林颜知转身时险些踩到地砖上那道裂缝。
十年前她在这里玩布老虎,曾把一颗琉璃珠滚进这道缝隙,急得满屋子找。
是刘砚修趴在地上用竹签帮她挑出来的,那时他才十二岁,衣袖沾了灰还被刘夫人训斥。
"多谢表哥。"她行礼时瞥见刘砚修腰间玉佩换了新的。
从前那块雕着竹报平安的翡翠,如今变成蟠螭纹白玉。
就像那个会为她捡珠子的少年,终究成了需要保持距离的刘府嫡长子。
小厮们退下后,刘砚修忽然从袖中取出个锦囊:"这个...你或许认得。"
林颜知解开丝绳,一颗褪色的琉璃珠滚入掌心。
她猛地抬头,看见刘砚修眼底闪过一丝她读不懂的情绪。
"那年你落下的。"他声音很轻,"我后来...又撬开地砖找过。"
窗外老梅突然抖落一捧积雪,"啪"地一声砸在檐下。
林颜知攥着琉璃珠,五脏六腑都绞成一团。
这颗珠子记得她无忧无虑的笑声,记得林家尚未溅血的门楣,记得这世间最残忍的物是人非。
"静雪轩一直空着?"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刘砚修的目光扫过屋内陈设:"父亲说...这里景致最好。"
谎言。
林颜知看着博古架上那尊青玉貔貅。
五岁时她顽皮碰倒,是父亲当场赔了二十两银子。
这样贵重的摆件,怎会常年摆在无人居住的客院?
刘砚修的目光在林颜知骤然苍白的指节上停留了一瞬。
她攥着那颗褪色琉璃珠的力道,仿佛要将十年前的时光都碾碎在掌心。
窗外老梅的阴影投在她半边脸上,将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笼在暗处,却遮不住眼底翻涌的痛楚。
"妹妹?"他向前半步,又硬生生止住。
她挺直的脊背像张拉满的弓,任何触碰都可能引发崩裂。
林颜知突然转身面向博古架,青缎衣袖扫过貔貅玉雕。
刘砚修看见她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五岁时她每次要哭前都会这样绷紧肩膀。
"砚哥儿。"她用的是旧时称呼,声音却冷得像檐下冰棱,"刘府的梅花糕,还是用红曲米染色么?"
刘砚修心头一刺。
那年雪天,她裹着大红斗篷在厨房偷吃梅花糕,嘴角沾着红曲米的样子被众人笑了整日。
如今这话从她嘴里问出来,分明是把旧日温情都淬成了刀。
"我这就告退。"他后退三步到门边,突然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搁在茶几上,"厨下新蒸的...没放红曲米。"
跨出门槛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林颜知正对着那尊貔貅玉雕出神,月光透过她的衣袖,在青砖地上映出半透明的影子,薄得像是随时会消散的雪沫。
"把西角门的灯笼都点上。"刘砚修低声吩咐候在廊下的管事,"再添两个炭盆送来,就说我夜里要读兵书。"
管事露出诧异神色。
大公子素来不喜奢靡,今日竟为个孤女破例。
正要询问,却见年轻主子眼神倏地冷下来:"记住,今夜没人来过静雪轩。"
远处传来三更梆子声。
刘砚修走出月洞门时,一片梅瓣打着旋儿落在他肩头。
他想起方才林颜知转身时,有滴水珠砸在了琉璃珠上。
不知是融化的雪水,还是别的什么。
等人都退下后,刘颜知才从贴身的荷包里取出半块烧焦的绢帕。
这是她在混乱中从父亲书房抢出的唯一物件,上面隐约可见"密道""西山"几个字。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
林颜知将玉佩贴在胸口,那里还残留着母亲最后的温度。
她记得那夜火光冲天,记得锦衣卫的绣春刀如何轻易划开管家的喉咙,记得兄长将她推入密道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记住,林家的仇,你要活着讨回来。"
"姑娘,该用膳了。"
丫鬟端着食盒进来,打断了她的回忆。
三菜一汤,比林府下人吃的还简单。
林颜知安静地吃完,连一粒米都没剩下。
她知道,从今往后,每一口饭都是活下去的机会,都是复仇的资本。
夜深时,她听见窗外有轻微的脚步声。
透过窗纸,她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立在梅树下,是刘砚修。
他没有进来,只是站了片刻,在雪地上留下几行脚印,又悄然离去。
次日清晨,刘府上下都知道了这位"表小姐"的存在。
下人们窃窃私语,有说她命硬的,有说她会带来祸事的,还有人说看见她半夜在院子里对着月亮跪拜,定是在行什么邪术。
"听说林大人被处决前,曾大喊冤枉..."
"嘘!你不要命了?锦衣卫的耳目无处不在..."
"那丫头戴着块血玉,邪性得很..."
流言如雪片般飞舞,林颜知却充耳不闻。
她每日安静地待在静雪轩,跟着张妈学做女红,偶尔站在梅树下发呆。
只有刘砚修来送书时,她才会多说几句话。
"表哥,这《女诫》我已经会背了。"一个月后,当刘砚修再次送来书本时,林颜知第一次主动开口。
刘砚修挑眉:"那你想读什么?"
"《资治通鉴》。"她声音很轻,却坚定。
刘砚修愣住了,随即失笑:"你才多大?那书枯燥得很。"
"父亲说,读史可以明得失,知兴替。"林颜知抬头看他,眼里有他读不懂的东西,"我想知道,为什么忠臣会死,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
刘砚修的笑容渐渐消失。
他蹲下身,平视着这个还不到他眉骨的小表妹,突然觉得她眼里装的不是孩童的天真,而是经霜不凋的寒梅。
"好。"他最终点头,"明日我带给你。"
雪又下了起来,静雪轩的梅花开了第一朵。
林颜知站在窗前,看着那点红艳艳的颜色,想起林府满门鲜血。
她轻轻抚摸胸前的玉佩,冰凉的玉渐渐被捂热,就像她心底那团永不熄灭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