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至,细雨如丝。
静雪轩墙外的一株红杏开了,灼灼如胭脂,映着灰蒙蒙的天。
林颜知坐在轩窗下,静静望着那抹艳色,眼里无悲无喜。
她来刘府已一月有余。
锦衣卫的搜查渐渐平息,府里的下人们也习惯了这位沉默寡言的"表小姐"。
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起林家的事,可她知道,那些目光里藏着怜悯、猜忌,甚至隐隐的畏惧。
仿佛她身上带着某种不祥。
哑仆张妈端着一碗新煮的清明粥进来,轻轻搁在案上,比划着让她趁热吃。
林颜知点了点头,却没动。
张妈望着她,心里一阵酸涩。
十年前那个春日,五岁的林颜知也曾住在这静雪轩。
那时的小姑娘活泼得像只小雀儿,整日里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折了杏花插在鬓边,笑嘻嘻地拉着张妈的手,要她教编柳枝环。
可如今,她只是安静地坐着,像一尊失了魂的瓷偶。
张妈想安慰她,却开不了口,只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林颜知抬眸,对上张妈慈和的目光,唇角微微牵了牵,却终究没笑出来。
窗外,杏花被风吹落几瓣,飘进窗棂,落在她的裙摆上。
她伸手拈起一片,指尖轻轻摩挲着柔软的花瓣,忽然想起。
去年的清明,林家还在。
那时,父亲带着她和兄长去祭祖,母亲亲手做了青团,兄长偷偷塞给她一块糖糕,她笑得眉眼弯弯。
而今年的清明,她连去坟前烧一张纸的资格都没有。
林家的祖坟,早被铲平了。
她攥紧了那片杏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张妈瞧见了她指缝间渗出的红,慌忙去拉她的手。
林颜知却轻轻摇头,缓缓松开掌心,任由那片残花飘落在地。
"张妈,"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说……人死了,魂魄会去哪儿?"
张妈怔住,眼眶一热,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林颜知也没指望她回答,只是望着窗外的杏花,低低道:"我昨夜梦见他们了。"
梦里,父亲站在杏树下,朝她伸出手,笑着说:"颜知,回家了。"
可她一伸手,他就消散了。
醒来时,枕上全是泪。
张妈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粗糙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幼时的她一样。
林颜知没有哭,只是静静地靠在她肩上,望着窗外纷飞的杏花,眼底一片沉寂。
她不会再哭了。
眼泪,换不回任何东西。
三更的梆子刚敲过。
张妈踏着月色离开。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刘府曲折的回廊,老寒腿疼得厉害,却不敢慢下脚步。
直到望见砚竹轩窗纸上透出的灯光,她才长长舒了口气。
刘砚修正在灯下临帖,忽听门外窸窣声响。
抬头时,就见张妈佝偻的身影映在窗纸上,手指急促地叩着雕花棂格。
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都退下。"他挥退值夜的小厮,亲自开了门。
春夜的寒气裹着老妇人进来。
张妈不会说话,皱纹纵横的脸上却写满焦急。
她枯瘦的手指在虚空中比划着,时而指天,时而抚胸,最后做了个环抱自己的动作,浑浊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刘砚修盯着她颤抖的手势,忽然攥紧了手中的青玉笔管:"她又做噩梦了?"
张妈拼命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
素白绢帕上沾着点点猩红,是咬破嘴唇的血迹。
烛花"啪"地爆响,映得刘砚修眉间格外狰狞。
"我知道了。"
他忽然起身,从多宝阁取下一只锦盒。
"明日寅时三刻,让厨房送一盅杏仁酪去静雪轩。"
张妈看清盒中物事,惊得连连摆手。
那分明是姑娘最厌的紫参养荣丸。
"必须吃。"
刘砚修将锦盒塞进她手中,声音却软下来。
"您就说...是我想让她看看春日的山色。"
林颜知惊醒时,窗外还是浓稠的黑暗。
梦里父亲的血一直流到脚边,她拼命去堵,却从指缝间漏出更多。
睁眼的瞬间,喉间还残留着铁锈味,舌尖一舔,果然是咬破的伤口。
"姑娘,该进药了。"
张妈端着描金漆盘进来,盘中除了药盏,竟还有件簇新的藕荷色斗篷。
林颜知怔了怔,自打入府,她穿的一直是素净的灰白襦裙。
"这是..."
老妇人比划了个"修"字,又指指窗外。
熹微晨光中,隐约可见一道修长身影立在杏树下,月白袍角沾着露水,显然已等候多时。
林颜知下意识要关窗,却见刘砚修忽然仰头,将什么物件抛了上来。
她本能地一接,掌心顿时沁凉。
是块雕成小兔子的冰,正在晨光中迅速消融。
"再不开门,这兔子可要化成水了。"树下人笑道,"就像那年你非要我雕的..."
记忆忽然鲜活。
七岁上元节,她闹着要冰雕小兔,刘砚修在雪地里站了半宿,雕好的兔子却在她手里化成了水。当时她哭得多凶啊,把鼻涕眼泪全抹在他新做的锦袍上。
窗棂"吱呀"一声推开。
"我不出去。"她声音比晨雾还轻,"赵千户的人前日还在角门徘徊..."
刘砚修忽然提起个包袱抖开。
竟是套男子衣衫:"刘府今日有仆役去西山采春茶,多一个杂役,少一个杂役,谁会在意?"
青帷马车驶出侧门时,林颜知还在发颤。
她穿着灰褐短打,头发束成男童样式,却止不住去摸袖中暗藏的银簪。
直到马车碾过第三道青石板,刘砚修忽然掀开车帘:"看。"
朝霞正泼洒在城门箭楼上,为"永定"二字镀了层金边。
林颜知瞳孔骤缩。
一个月前,她就是被奶娘拖着从这门缝里逃出来的。
"怕了?"刘砚修递来一盏温热的杏仁酪,杯底沉着她最恨的紫参丸,"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甜腻香气里,林颜知忽然看清他眼下青黑。
这位素来端庄自持的表哥,竟穿着粗布衣裳,连束发的玉冠都换成了木簪。
"为什么要冒险?"她盯着杯中自己的倒影,"我早不是那个为只冰兔子哭闹的孩子了。"
车帘忽被春风吹起,掠过刘砚修来不及收回的手。
他指尖有道新鲜刀伤,正渗出细小的血珠。
是雕冰兔子时割的。
"因为..."他忽然从座下拖出个樟木箱,"有人告诉我,姑娘家心情不好时,就得吃玫瑰酥配蜜煎樱桃。"
箱盖掀开的瞬间,林颜知呼吸一滞。
五色攒盒里挤满她幼时最爱的点心:松瓤鹅油卷透着焦香,茯苓糕上印着梅花纹,甚至还有一壶烫在棉套里的荔枝酿。
这是岭南贡品,当年父亲费了好大功夫才弄来半坛。
"你..."
"尝尝看。"刘砚修掰开块枣泥山药糕,"李记铺子的老师傅去年走了,这是他徒弟按方子新制的。"
甜香在唇齿间化开的刹那,林颜知忽然记起去年清明。
兄长偷塞给她的就是这家的糕点,油纸包上还沾着坟头新土。
一滴泪砸在糕点上。
"哭出来才好。"温热的帕子轻轻覆上她眼眶,"这车里没有林家孤女,只有我的小表妹。"
没有眼泪,只有哽咽。
马车停在山谷时,朝阳刚好跃上峰顶。
林颜知掀帘的瞬间,漫山遍野的野杏花扑面而来。
粉白花瓣被晨光染成金红色,风过时掀起层层叠叠的浪,仿佛天地间下着一场温柔的雪。
"认出来了么?"刘砚修解下斗篷给她系上,"你五岁那年,姑父带你来过的。"
记忆的碎片突然拼凑完整。
父亲曾把她扛在肩头走过这条开满野花的小径,当时母亲还笑说"这般宠着,将来怎么嫁得出去"。
她踉跄着奔向花海,惊起一群山雀。
跑着跑着,中衣忽然被荆棘勾破,露出腰间尚未痊愈的鞭痕。
是那夜钻密道时被铁蒺藜刮的。
"颜知!"
刘砚修追上来时,正看见她对着伤痕发呆。
阳光透过花枝斑驳地照在那道疤上,像烙着一句无人能读的密语。
"我带你去看个地方。"他忽然拽住她的手。
山坳深处藏着一眼温泉,热气蒸得周围花草格外葱茏。
岸石边歪着棵枯树,树身上隐约可见刻痕。
是孩童稚嫩的笔迹:林颜知三个字,外面画着颗歪歪扭扭的爱心。
"当时你非说这是神树,把姑母给的平安符都挂上去了。"刘砚修指着枯枝上残存的半截红绳,"没想到十年过去..."
话音戛然而止。
林颜知正跪在树前,十指深深插进泥土里。
她肩膀抖得厉害,却半点哭声也无,只是手紧紧抓着土,惊醒了蛰伏的春虫。
"他们不该死..."她终于呜咽出声,"父亲一生忠直...母亲连蚂蚁都不忍踩..."
刘砚修的手悬在半空,最终只是轻轻落在她发顶:"这棵树虽然枯了,但根系还活着。"
他拨开枯草,露出嫩绿的新芽,"你看。"
山风突然转了方向,万千杏花纷纷扬扬落下来,盖住了林颜知沾满泥土的手。
远处传来悠扬的牧笛声,混着采茶女清亮的山歌,将血腥的过往暂时隔在另一个世界。
"表哥。"她忽然仰起脸,泪痕未干的眼睛映着天光,"帮我找个人。"
刘砚修心头一跳:"谁?"
"奶娘的儿子。"她从怀中取出半枚染血的铜钱,"那夜分开前,奶娘说他在西山马场..."
话未说完,忽被山道上疾驰的马蹄声打断。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变了脸色。
那是锦衣卫特有的,包铁马掌敲击山石的声音。
马蹄声如雷,震得山间碎石簌簌滚落。
林颜知浑身绷紧。
锦衣卫的铁蹄踏过山道,越来越近,她甚至能听见刀鞘撞击甲胄的声响。
那声音曾无数次在她噩梦里回响。
"颜知。"刘砚修忽然抓住她的手腕,"信我一次。"
未等她反应,他已利落地扯开自己的衣带。
月白外袍坠地,紧接着是中衣、束带,最后只余一件素纱单衣,被山风一吹,紧贴在肌理分明的身躯上。
"你……"林颜知猛地背过身去,耳尖烧得通红。
温泉水汽氤氲间,刘砚修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紧迫:"锦衣卫认得你。"
这话像一盆冰水浇下来。
林颜知咬住唇,颤抖的手指摸向腰间系带。
外衫褪去后,藕荷色肚兜上绣的缠枝梅露了出来。
这是张妈昨夜偷偷塞给她的,说是"姑娘家该有的体面"。
泉水没至锁骨时,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不是冷的,是怕。
怕锦衣卫的刀,更怕身后这个突然陌生的表哥。
"别怕。"
一双温热的手忽然环住她的肩膀。
刘砚修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下颌虚虚抵在她发顶。
这个拥抱克制得恰到好处,没有半分逾矩,却让她清晰感受到对方胸膛下急促的心跳。
"低头。"他呼吸扫过她耳畔,"无论发生什么,别出声。"
"搜!每块石头都翻过来!"
暴喝声炸响在岸边的同时,林颜知沉入水中。
温泉水漫过口鼻的刹那,她听见刘砚修懒洋洋的嗓音:"没看到本公子在此幽会佳人?"
水波晃动间,七八双包铁官靴踏碎岸草。
为首的总旗显然认出了刘家嫡子,语气顿时矮了三分:"不知是刘府长公子,罪该万死!只是..."
林颜知肺叶烧灼般疼痛,却死死攥着刘砚修浸在水中的衣带。
忽然有手指穿过她散开的发丝,轻轻捏了捏后颈。
这是幼时他们玩捉迷藏时的暗号,意思是"安全"。
她猛地冒出头,恰好看见刘砚修掬起一捧水泼向岸边:"看够了?"
水花溅在总旗脸上,他竟不敢擦:"公子恕罪!实在是追查建文余党..."
"建文余党?"刘砚修忽然冷笑,"方圆十里皆属刘府封邑,你这是在质疑我父亲治下不严?"
水下的手突然被用力一握。
林颜知会意,故意娇声道:"修哥哥,这些人好生讨厌..."
嗓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颤,像只受惊的雀儿。
总旗顿时慌了。
谁不知刘尚书最宠这嫡长子?若真搅了他的风流事...
"还不滚?"刘砚修突然抓起岸边玉佩掷过去,"要本公子亲自去诏狱找你们指挥使喝茶?"
玉佩当啷落地,露出御赐的"忠勤伯府"印鉴。
总旗膝盖一软,带着众人哗啦啦跪倒:"卑职这就告退!"
马蹄声远去许久,林颜知仍僵在刘砚修怀中。
"没事了。"他松开手,却不敢看她,"我...我先上去。"
上岸时带起的水花惊飞几麻雀。
刘砚修背对着她穿衣,肩胛骨在湿透的素纱下绷出锋利线条。
林颜知忽然注意到他后腰有道陈年箭伤。
正是十年前上元节,他为护着她被流矢所伤。
"表哥。"她轻唤,"你的伤..."
刘砚修系衣带的手顿了顿:"早不疼了。"
山风掠过湿发,激起一阵战栗。
林颜知正要上岸,忽见岸边枯草里闪着金属冷光。
是那总旗慌乱中落下的腰牌。
"北镇抚司赵..."她摩挲着阴刻文字,突然僵住。
腰牌背面沾着暗红碎屑,凑近闻,竟是岭南特有的朱砂。
而这种朱砂,只用于誊抄...
"密诏。"她猛地攥紧腰牌。
那夜锦衣卫冲进林府时,为首之人手里捧的正是这种朱砂写的敕令。
一件干燥外袍突然裹住她。
刘砚修弯腰拾起腰牌,眉头越皱越紧:"赵千户上个月就该调往南京,为何..."
话未说完,林颜知突然踉跄了一下。
紫参丸的药效过了,寒气顺着四肢百骸窜上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颜知!"
最后的意识里,她跌进一个带着松香的怀抱。
恍惚间有人在她耳边说了句话,像是"我带你回家",又像是"我会查清楚"。
山雾渐浓,盖住了马车驶离的痕迹。
只有那眼温泉依旧汩汩冒着热气,仿佛方才的惊险不过是一场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