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清晨,印姜起得特别早,彼时窗外一片漆黑,只有零星几颗碎星挂在天边。
她轻手轻脚地点亮油灯,昏黄的灯光在屋内投下摇曳的影子。
今天要上山祭祖,按照桂花村的习俗,必须在日出前赶到第一个坟头。
灶膛里的火很快生了起来,印姜将昨晚发好的面团取出,熟练地揉捏成形。
她在现代时跟外婆学过几手点心制作,所以今天打算用蜂蜜做些甜糕,顺便蒸上点刀头肉。
面团在手中变换着形状,印姜的思绪却飘回到了昨晚的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现代,穿梭在林立的高楼间,她始终找不到自己该去的方向,就那么恍恍惚惚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至醒来,都仍有几分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直到看见头顶粗陋的房梁和纸糊的窗户,才恍然想起今夕是何夕。
“这么早就开始忙了?”宰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怕印姜像昨日一样起个大早做饭,宰溪特意早起了一个钟,想让她休息休息。
却没想到今日的印姜竟然还要更早。
“醒得早。”她低头继续揉面,“你再睡会儿吧,还早呢。”
宰溪摇摇头,走到水缸旁舀水洗脸:“这么巧我也睡不着,我来打下手。”
冰凉的水拍在脸上,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宰溪卷起袖子,学着印姜的样子捏面团。
他动作虽不熟练,却格外认真,修长的手指捏着面团,小心翼翼地塑造成各种形状。
“这是什么?”他指着印姜刚做好的一个点心问。
“甜糕。”印姜笑着解释,“原本是枣泥馅儿的,我在里头多加了点核桃。”
宰溪似懂非懂,“一定很好吃,记得我娘还在的时候,过年也会做些桂花糕之类的糕点,她一贯喜欢吃甜食。”
宰溪不常提及自己的父母,所以印姜也从来没有过问,眼下见他竟然自己说起,便顺着他的话多问了两句。
“你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她问得小心,生怕触及对方的伤心事。
宰溪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眼神变得复杂:“那天在兰姐儿家不是已经说过,人都不在了,没什么好提的,咱们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便是,过去的不必再深究。”
印姜心头一紧:“对不起,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
“无妨。”宰溪摇摇头,“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没什么伤不伤心的,其实……有时候我连他们的模样都已经记不太清了……”
晨光渐渐透过窗纸照进来,为两人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厨房里弥漫着点心的甜香和柴火的温暖气息,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有面团揉捏的轻微声响。
两人简单吃了早饭后,便开始收拾上山的物品。
宰溪今日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靛青色长袍,腰间系着素色腰带,整个人清俊挺拔。
印姜也穿了件较为正式的藕荷色衣裙,头发简单地挽起,插了一支木簪。
“山路难走,你穿这双鞋。”宰溪突然从柜子里取出一双崭新的布鞋,鞋底纳得厚实,鞋面上还绣着简单的花纹。
印姜惊讶地接过:“这是……”
“前些日子请村里张婶做的,本来想年后给你。”宰溪语气平淡,耳根却微微泛红,“没想到今天就用上了。”
印姜心头涌起一股暖流,手指轻轻抚过鞋面上的绣花。
在这个陌生的时空,有人记挂着她的冷暖,为她准备贴心的礼物,她的内心不由得一阵悸动。
宰溪……其实真是个不错的人。
她换上布鞋,大小刚合适,走起来也比自己那双旧鞋舒服多了。
“谢谢,我很喜欢。”她抬头对宰溪微笑,眼睛亮晶晶的。
宰溪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转身去拿其他东西:“该出发了,再晚就赶不上时辰了。”
天色渐亮时,一切准备就绪,祭品整齐地装在竹篮里,香烛纸钱也备好了。
“走吧。”宰溪提起祭品篮子,另一只手自然地伸向她。
印姜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程晏的手掌宽大温暖,将她的小手完全包裹住,两人就这样牵着手出了门,谁都没有先松开的意思。
清晨的桂花村笼罩在薄雾中,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路上已经有三三两两的村民往山上走,都是去祭祖的。
见到宰溪夫妇,大家纷纷打招呼,有几个妇人还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牵着的手,交头接耳起来。
印姜面色绯红的想抽回手,但却反被宰溪握得更紧,他面色如常地向村民问好,丝毫不理会那些探究的目光。
“别在意。”他低声对印姜说,“我们是夫妻,这样再正常不过。”
印姜点点头,心里却泛起一丝异样。
她和宰溪,真的能算夫妻吗?她不过是个占据了他妻子身体的异世魂魄罢了……
天色微明时,两人踏上了上山的小路。
清晨的山间弥漫着薄雾,脚下的草叶上结着晶莹的霜花,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
“小心,这里路滑。”宰溪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提醒。
印姜点点头,小心地看着脚下。
山路越来越陡,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突然,她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去。
“啊!”
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环住她的腰,将她稳稳扶住,宰溪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
“没事吧?”他低声问,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
印姜摇摇头,却发现自己腿有些发软,宰溪似乎察觉到了,干脆握住她的手:“我牵着你走。”
他的手温暖而干燥,掌心有些许薄茧,紧紧包裹着她的手指。
印姜感觉一股暖流从相触的皮肤蔓延至全身,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膛,宰溪也没有松手的意思,就这样牵着她一路向上。
“我们程家的祖坟分散在山里各处。”宰溪边走边解释,“爷爷葬在西坡,曾祖父在北面山腰,父亲则和几位叔伯葬在东面的墓地。”
“为什么不埋葬在一起呢?”印姜好奇地问。
宰溪沉默片刻,看向印姜的目光有些惊奇:“村子里的墓地不都是如此吗,四散分离,但终归是自家地里。不似富甲豪绅般有自己的祖坟祠堂。”
印姜识趣地没有追问,她从前虽接触了许多的村里文化,但说到底也是个城里出来的人,所以对于这些陈旧的墓葬知识多少还是有些欠缺。
第一个祭拜的是宰溪的爷爷。
坟头坐落在一片松林中,周围打扫得很干净,显然常有人来照料。
宰溪熟练地摆好祭品,点燃香烛,然后跪下磕头。
印姜学着他的样子行礼,动作虽不标准,但心意虔诚。
“爷爷,孙儿带印姜来看您了。”宰溪轻声说道,“今年孙儿入了学堂,学习尚且得老师夸赞,想来不久的县试上不会辱没了门楣。印姜很贤惠,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家里一切都好……您老人家在那边不必挂念。”
印姜听着他温和的叙述,鼻头微微发酸。
这个在外人面前沉稳内敛的男子,在亲人墓前却像个想要长辈夸奖的孩子,言语间满是孺慕之情。
这番模样,倒是教她也有几分想家了。
祭拜完毕,两人收拾东西前往下一个地点。
路上经过一片竹林,印姜走着走着,突然被一根突出的竹根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扑去。
幸亏宰溪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才免了她顺着山坡滚下去的劫难。
“小心些。”他低声说,手臂还环着她的肩膀。
印姜靠在他胸前,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两人的距离近得她能数清他睫毛的数量,看到他瞳孔中自己的倒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谁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呃……我们该走了。”最终还是印姜先回过神来,红着脸从他怀里退出来。
宰溪也有些不自在,耳根通红,连忙假装整理竹篓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接下来的几个坟头,两人之间的气氛微妙地改变了。
行礼时手臂不经意的触碰,传递物品时指尖短暂的相触,每一个小小的接触都让人心跳加速,却又谁都不愿点破。
中午时分,他们来到了宰溪父母的坟前。
这两座坟修葺得格外用心,墓碑上的字迹清晰工整,周围种着几株青松,显得肃穆而庄严。
宰溪父亲不远处是印姜父亲的坟,两座坟遥遥相对,仿佛两位老友在另一个世界举杯相望。
宰溪摆祭品的动作格外认真,每一个细节都一丝不苟,他点燃三炷香,恭敬地插在泥地里,然后跪下磕了三个头。
“父亲,儿子来看您了。”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今年家中一切安好,儿子在书院学业也有进步。印姜……”他顿了顿,侧头看了印姜一眼,“印姜近来变化很大。”
印姜正在摆酒杯的手一抖,酒液洒出几滴。
宰溪继续说道:“变得开朗能干,把家里打理得很好,虽然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但儿子……很喜欢现在的她!”
印姜的心脏怦怦直跳,她总觉得宰溪这话看似是对亡父说的,实则是说给她听的。
他看出来了自己的变化,只是人还是这个人,所以暂时没有怀疑她的身份,没有将自己与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联系在一起。
但真的没有怀疑吗?还有他说的喜欢……
印姜不敢抬头,只觉得脸颊发烫,心跳如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