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了!宰溪中了!”
报喜的喊声传到印姜的蛋糕店前时,印姜正在后厨调试新配方,听到喊声,她手中的木勺“啪”地掉进面糊里,溅起几滴奶白色的浆液。
“东家!东家!”阿壁跌跌撞撞冲进来,额头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姑爷中了童生!报喜的人就在门外!”
印姜顾不得擦手,提着裙摆就往外跑。
此时店外围了一圈村民,中间站着个穿着官差服饰的男子,正高声宣读喜报。
宰溪站在人群中央,一袭青色长衫,面色平静,只有微微发红的耳根泄露了他内心的激动。
随着喜报的宣读,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几个昔日与宰溪熟识的村民挤上前,拍着他的肩膀大声调笑。
宰溪嘴角含笑,目光却在人群中搜寻着什么,直到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印姜,眼神才安定下来。
印姜胸口涌上一股热流,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村民们自动让开一条路,窃窃私语声在她身后响起。
“这印姜媳妇可真有福气。”
“谁说不是呢,当初还是个穷猎户,转眼就成读书人了”
“听说印娘子生意做得也好,这两口子都是好福气!”
印姜在宰溪面前站定,仰头看着他。
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她忽然发现,不知何时起,他的身上已经染上了浓浓的书卷气,连站姿都变得挺拔如松。
“恭喜。”她轻声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柔软。
宰溪低头看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谢谢。”
两人的对视被周围人的起哄声打断,印姜这才回过神来,拍了拍手道:“各位乡亲,为表庆祝,今日我家所有点心半价,另外在店外设了甜点席面,请大家赏光!”
人群再次爆发欢呼。
印姜指挥着阿壁和几个伙计搬出早已准备好的长桌,铺上素净的蓝布,摆上一盘盘精致的点心。
蜂蜜枣泥糕、桂花糖藕、杏仁豆腐……每一样都小巧玲珑,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印娘子真是有心了。”
“这手艺,县城里都找不出第二家!”
“宰溪好福气啊……”
赞叹声此起彼伏,印姜穿梭在人群中招呼客人,不时瞥一眼被乡亲们围住的宰溪。
他站在那儿,身形修长,偶尔回答几句问话,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目光却总是不经意间追随着自己的身影。
正当气氛热闹时,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缓缓驶入村口,在店门前停下。
车帘掀开,沈翰飞一袭月白色锦袍,手持折扇,风度翩翩地走了下来。
“听闻宰兄喜中童生,沈某特来道贺。”他拱手笑道,声音清朗如玉磬。
人群顿时安静了几分,都水镇地处偏僻,少有这等气派的贵公子到访。
宰溪眼神微凝,上前回礼:“沈公子远道而来,有心了。”
沈翰飞拍拍手,随从立刻捧上一个精致的锦盒。“小小贺礼,不成敬意。”
宰溪接过,打开一看,是一方上好的端砚,石质细腻,雕刻精美,围观的村民发出惊叹声。
“沈公子太客气了。”宰溪语气平静,眼神却暗了几分。
沈翰飞笑道:“宰兄前途无量,这方砚台不过是个开始。”
说完,他转向印姜,从袖中取出另一个小巧的锦盒,“印姑娘,这是之前说好的那批模具的图样,另外……”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银制的发簪,簪头做成了一朵精致的梅花,花蕊处嵌着小小的红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偶然看到,觉得很配你。”
印姜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简单挽起的发髻,周围村民的窃窃私语声更大了。
“这位公子怎么送发簪给有夫之妇啊?”
“嘘,小声点!”
宰溪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握紧。
印姜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变化,飞快地接过锦盒,笑道:“沈公子真是周到,这批模具正是我们新店急需的,至于这发簪……”
她故意提高声音,“想必是给我新店开张的贺礼吧,正好配我那套见客的衣裳。”
沈翰飞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会意地笑道:“正是,印姜姑娘果然聪明。”
印姜将锦盒交给阿壁收好,转移话题道:“沈公子远道而来,不如尝尝我们新出的蜜饯果子?阿壁,上茶!”
就这样,一场潜在的尴尬被巧妙地化解。
沈翰飞被引到主桌就座,与村中几位长者寒暄,印姜忙前忙后地招呼客人,却总感觉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地跟着她。
是宰溪。
每当她回头,他就移开视线,但那紧抿的嘴角和微蹙的眉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悦。
庆祝活动一直持续到日头西斜,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后,印姜累得直接坐在店门口的石阶上。
她揉了揉酸痛的脚踝,晚风轻拂,带来远处稻田的清香。
“累了?”
宰溪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印姜抬头,他背光而立,看不清表情。
“还好。”她拍拍身边的台阶,“坐会儿?”
宰溪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两人沉默地望着远处渐渐沉入山峦的夕阳,各怀心事。
“今天谢谢你。”宰溪突然开口,声音低沉,“那些点心,花了不少心思吧。”
印姜笑了笑:“应该的。你考得好,我脸上也有光啊。”
又是一阵沉默,远处传来归鸟的啼鸣,和村子里零星的人声。
“那个沈翰飞。”宰溪忽然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石阶边缘,“你们很熟?”
印姜侧头看他,发现他的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紧绷,下颌线条如刀削般锋利。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吃醋了?”
宰溪身体一僵,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胡说什么,我只是……”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只是觉得他对你过于热情了。”
印姜轻笑出声,故意逗他:“沈公子人不错啊,长得俊,家世好,还很有商业眼光。”
宰溪猛地转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受伤,但很快又恢复平静:“是吗……那很好。”
看他这副模样,印姜心软了,还是决定不再逗他:“傻瓜,我和他只是生意伙伴,他看中的是我的蛋糕店能赚钱,我看中的是他的投资。仅此而已。”
宰溪的眼神亮了起来,像是夜空中突然被点亮的星辰:“真的?”
“当然。”印姜认真道,“那发簪也是商业往来的一部分,你别多想。”
宰溪的肩膀明显放松下来,嘴角微微上扬:“我没多想。”
“才怪。”印姜小声嘀咕,却忍不住也跟着笑了。
夜色渐浓,一轮明月悄然爬上树梢,洒下清冷的光辉。
两人并肩坐在石阶上,影子在地上融为一体,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得此刻的宁静。
“印姜。”宰溪忽然唤她,声音里带着几分犹豫,“如果我府试也中了,你——”
“那我简直要高兴死!”印姜不假思索地回答。
宰溪摇摇头:“不是这个。”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鼓起勇气,“我是说,如果我有了功名,你……你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宰溪深吸一口气,正要说下去,忽然一阵凉风吹来,印姜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冷了?”宰溪立刻脱下外袍披在她肩上,“回去吧,夜里风大。”
印姜拢了拢带着他体温的外袍,点点头。
两人起身往回走,刚才未竟的话题如同月光下的影子,静静地跟在他们身后,等待着下一次被拾起的机会。
*
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印姜已经站在了桂花村的荒山上,她裹紧身上的棉布夹袄,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一团团小云。
脚下是松软的泥土,混杂着去岁的枯叶,踩上去沙沙作响。
“印姜丫头,这边来看!”刘大娘的声音从山坡另一侧传来,拐杖敲击地面的声响在寂静的山林中格外清脆。
印姜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看见刘大娘正站在一棵歪脖子老树下,布满皱纹的手抚摸着树干上粗糙的纹路。
“这棵梨树可有些年头了。”刘大娘眯着眼睛说,“我嫁来那年它就在这儿,少说也有五十年了,别看它歪歪扭扭的,结的梨子甜着呢。”
印姜从怀中掏出炭笔和小本子,仔细记下这棵树的位置和特征。
本子上已经画了大半个山坡的简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符号,圆圈代表老果树,三角形代表适合开垦的空地,叉号则是土质不佳的区域。
“刘大娘,您看这片山地,种什么果树最合适?”印姜合上本子,环顾四周。
刘大娘拄着拐杖走了几步,指着不同方位:“东面朝阳,土又肥,种桃树、梨树都好;北面背阴,湿气重,可以种些枇杷;西面那小块地石头多,种不得深根的,倒是可以试试葡萄架……”
印姜认真记下每一句建议,脑海中已经禁不住浮现出一幅幅美好画卷。
春天满山花开,游人如织;夏秋果实累累,供应自己的甜品店;冬日则可做成果脯蜜饯……想到这里,她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你笑啥呢?”刘大娘好奇地问。
“我在想,用不了几年,这片荒山就会变成咱们村的聚宝盆。”印姜的眼睛亮晶晶的,手指向远处,“那里可以建个凉亭,那边适合修条赏花的小路,再往那边……”
刘大娘摇摇头,脸上却带着笑:“你这丫头,脑子里装的都是稀奇古怪的主意。不过,村里那些闲汉婆子们,听说你要雇人开荒,可都乐坏了。”
印姜点点头。
都水镇穷,许多壮劳力除了农忙时节,平日都闲着,婆子们更是只能靠纺线、绣花、浣衣挣几个铜板。
她给的工钱虽然不多,但对村民来说已经是意外之财。
“印姜丫头!”这时,一个粗犷的男声突然从山下传来。
印姜回头,看见村里的樵夫赵大正领着十几个村民站在山坡下,手里拿着各式农具,“咱们啥时候开工啊?”
印姜快步下山,从包袱里取出几张纸:“赵叔,这是我画的简单分工。男人们负责清理杂草灌木,注意标记出我图上画圈的老树,一棵都不能伤。女人们负责收集可用的野果和花种,按种类分装。”
村民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印姜耐心解答每一个问题,时不时在小本子上记下村民们的建议,阳光渐渐驱散晨雾,洒在这群充满希望的人身上。
“印姜。”一个熟悉的声音让印姜猛地回头。
宰溪不知何时来到了山脚下,一袭青衫在村民粗布短打中显得格外清俊,他手里拿着几本书,看样子是刚从书院回来。
“你怎么来了?”印姜小跑过去,鼻尖上还挂着几滴汗珠。
宰溪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递给她:“我回来取些衣物。”
说罢他又看了看热火朝天的村民们,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动作真快,才说的计划,今天就开工了。”
印姜擦了擦汗,笑道:“趁热打铁嘛。对了,接下来便是府试,你准备得如何了?”
“尚可。”宰溪简短地回答,但印姜注意到他眼下有明显的青黑,想必是熬夜苦读的结果。
“今晚我炖汤给你补补。”她不假思索地说,伸手想接过他手中的书,"你先回家休息,我这边安排完就回去。"
但宰溪却轻轻避开她的手:“不用,我帮你。”
说着,他已经走向村民,开始询问开荒的细节。
印姜怔了怔,看着宰溪挺拔的背影融入村民之中,他认真倾听的样子,偶尔提出的建议,都让村民们露出惊讶又钦佩的表情。
太阳渐渐西沉,开荒的第一天工作告一段落,印姜和宰溪并肩走在回村的土路上,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
“明日一早又要走吗?”印姜问道,踢了一颗小石子。
这段时间他都是这样,不时地回来看一眼,第二日又立马离开。
宰溪点点头:“府试在即,柳夫子加了不少课业。”
“哦。”印姜应了一声,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清的失落。
她偷偷瞥了眼宰溪的侧脸,发现他正望着远处的山峦出神,长睫毛在夕阳下投下一片阴影,衬得眼神格外深邃。
当晚,印姜在厨房忙到深夜。
她做了几种耐存放的糕点——蜂蜜核桃酥、枣泥山药糕、芝麻薄脆……
每一样都精心用油纸包好,装进竹篮里,接着又翻出一块深蓝色的细棉布,比划着裁剪做身衣裳。
“还没睡?”
宰溪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吓得印姜一针扎在手指上。“哎哟!”
“怎么了?”宰溪快步走进来,抓住她的手查看。
他的掌心温暖干燥,指腹有写字磨出的茧,轻轻摩挲着印姜的指尖。
“没事,只是扎了一下。”印姜抽回手,下意识把正在缝制的衣服往身后藏,“你怎么起来了?”
宰溪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衣物上:“这是……给我做的?”
印姜耳根一热,点了点头。
宰溪静静地站着,眼中情绪翻涌。
厨房里只有油灯微弱的光亮,将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柔和了几分,他突然转身走出厨房,片刻后又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
“给你。”他把布包递给印姜。
印姜好奇地打开,发现里面是一支精致的木簪,簪头雕刻成小巧的桂花形状,每一片花瓣都栩栩如生。
“这是?”
“上次看你喜欢沈翰飞送的那支银簪。”宰溪的声音有些低沉,“我买不起银的,就自己刻了一个。”
印姜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手指轻轻抚过木簪上的纹路:“你自己刻的?”
宰溪点点头,耳尖微红:“书院里有位同窗擅长木工,我跟他学的,手艺不好,你将就着用。”
“我很喜欢!”印姜抬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比银簪喜欢多了。”
两人的目光在灯光下交汇,一时谁都没有说话,厨房里只有柴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窗外蟋蟀的鸣叫。
“我——”宰溪刚要开口,远处突然传来打更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刻的静谧。
印姜回过神来,匆忙把木簪别在发髻上:“好看吗?”
宰溪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轻声道:“好看。”
……
第二日清晨,印姜顶着两个黑眼圈把打包好的行李递给宰溪。
“路上小心。”她站在门口,看着宰溪把行李装上驴车。
宰溪检查完绳索,转身看着她,欲言又止,晨风吹动印姜额前的碎发,木簪上的桂花在朝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我走了。”最终,宰溪只是简单地说。
印姜点点头,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明明只是短暂的分别,却莫名让她心口发紧。
宰溪上了驴车,轻轻挥鞭,车轮吱呀呀地转动起来,扬起细小的尘土。
“宰溪!”印姜突然喊道,她朝前追了几步。
宰溪立刻勒住驴子,回头看她。
“府试……你一定行的!”印姜站在路中间,双手拢在嘴边喊道。
宰溪笑了,那是印姜很少见的明朗笑容,让他整个人都明亮起来。
“等我回来。”他大声回应。
驴车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晨雾中。
印姜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见车的影子,才慢慢往回走,发间的木簪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仿佛带着某种温暖的承诺。
但她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老槐树下,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正眯着眼睛注视着这一切,她的表情阴晴不定,直到印姜进屋,才目光阴沉的朝着村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