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却说窦风竹出山之次，与唐理、杜昂二人顺溪行马、晓行夜宿，于路说些风土人情，沿山向江陵去。不过两三日工夫，便见峪口。到第四日清晨，三人随便将了些胡饼，随后各各上马，揽霞迎光而进。正是：
山清林爽秋深。碧空雁鹤嘹云。日拂心情渐起，风开豪壮胸襟。
不多时，三人转过一道岩坳，眼前忽地一亮，登时豁然开朗。但见山开水阔，路宽道平；翠峰环抱，拥作一片平原。更有三五百姓、□□茅屋，平添几分烟火。唐理顿时精神抖擞，一马当先，加鞭出谷，不忘回头大呼：“子进快来！”杜昂也纵情开怀，高声应道“来也”，驱马紧随，却把窦风竹甩在身后。窦风竹自不在意，只深吸长呼，不紧不慢，一面缓策向前。
原来这几日同行同住，他三人更见坦诚：唐理壮言，杜昂善思，纵然窦风竹多有行走，终究困于山中数年，总有不曾听闻之事，亦颇有所得；也知他二人非浪荡子弟，自有分寸，便随他们去。此时天光大盛，秋日凉爽，窦风竹见这双师兄弟纵横少年气，也不阻拦，只任其信马由缰。直至二人远如粒豆，方听得遥喊“窦先生”。窦风竹笑叹一声，提马落鞭，□□黄骠昂头长嘶，只见风入四蹄，半尘不起，轻烟一般须臾而至。未及勒辔，唐理便忍不住赞道：“‘嶙骢’果然好马！”窦风竹朗笑道：“郎君所赠名也好。”——原来唐理见此马虽看似嶙峋、肋骨外现，却健壮非凡如透骨之龙，便取骢龙之意，替窦风竹命其曰“嶙骢”。便顺势道：“此间向前，便是紫霞山，山中有某之故人。某离村一月，便为此人，此行前某须见一面。”
杜昂此时正观山听鸟，闻言道：“昂记得‘百生图’上，紫霞山正在河畔？”窦风竹颔首，一面驱马而进，一面道：“正是。紫霞山下处，便是黄龙峰，沿水再进，可直入溇、澧。”杜昂略略催马，同窦风竹并辔而行，道：“既如此，我等寻船只顺流而下，岂不轻便？”窦风竹摇首道：“郎君只知其一。船虽快，但澧水至于澧州，便折下洞庭，并非北上入江。况山外混乱，大路恐行不得，如走小路，仍需马匹。”杜昂方悟。窦风竹又道：“不过，郎君所言甚有理。我等确堪寻船一行，可省诸多麻烦。”
唐理也跟上前来，问道：“若带马匹，小船必渡不得，需得大船才行。只是这厢水窄，如何装得下大船？”窦风竹在马上，呵呵抚掌：“不消郎君忧虑。黄龙峰有地泉，泉出入水，其势甚急。两水合处，有个渡口，叫‘伏龙渡’。彼处有船，仿佛龙舟，一月一渡，专为江湖客来回。”
杜昂听了，便问开船时日。窦风竹道每月初二子时开船。杜昂略一算，忧道：“今日廿四，若初二开船，只余不得几日。我等三骑，又带包袱，若是没了舱室，如何是好？”唐理笑侃：“子进怪担心。没有舱室，便吃睡不得了？只要上船，万事皆谐。”杜昂仍道：“我不放心。”耳侧马蹄沓沓，肚里纠结一回，扬首断然道：“窦先生，不如兵分两路：昂愿先去伏龙渡口看船，成与不成，都好准备。”
却说窦风竹也正虑分路并进，闻杜昂说，自然愿意。当下三人议了，杜昂交道人情，先去伏龙渡口；唐理却随窦风竹渡河南岸，上紫霞山，去见口中故人。于是窦风竹将渡口事向杜昂说了，指明路径，又将一块木牌予他，道：“若是遭问起，便将此牌看，说‘行道医’要船。”杜昂一一应下，当即要行。唐理忙拦住，解开包袱，多塞了他些吃食，敛色嘱道：“子进万事小心，行事切莫心急。”杜昂大笑道：“此话合该师兄自家听。”于是拜别二人，也不耽搁，呼哨一声，专心而去。
却说唐理见杜昂渐行渐远，方觉不舍，丝丝缕缕，直向心口钻挠。一时神思飘忽，人迟马缓。窦风竹一看便知，不由笑提点道：“郎君不必担忧。你我二人今日便上得紫霞山，黄龙峰亦距此不远，重逢只在须臾。”唐理方回神，道：“是了。子进一贯稳静，想来无事。先生快走！”便不多言，只管与窦风竹赶路。奔得三五里，忽见有逃难百姓相求于路，唐理念及本心，便勒马取了百生图，指引其入溪峪去。其间窦风竹自寻得浮桥，随后二人渡水。行不数里，隐现一座葱茏秀峰。此时正午方过，鸟兽鲜活，更兼日光下澈，染得峰上浅黄深绿，自有一番清幽。
窦风竹扬鞭指道：“此即紫霞山。”唐理大喜，道：“先生既说有故人在此，不知是何人？”窦风竹一面引他上山，一面解道：“此人乃某师父生前好友，岭南人，精通毒物，善使巫蛊，半余年前落居在此。”唐理听得毒蛊，登时失色，道：“自古巫蛊害人，岂不是大恶事？”窦风竹却笑：“不然。用恶乃毒，用善为药。药婆虽用毒蛊，却也精通药理。只是药婆性格乖张，口中无情，郎君切记看我行事。”唐理奇异不止。行至半山，窦风竹便教下马来。唐理四下看过，只见林木深密，十分安宁。再看一回，忽觉违和，却不知怪在何处。正欲言语，却见窦风竹忽而止步，径向路旁树下挖得一抔山土，取袖中巾帕包了，装在身上。唐理更怪，便问何为。窦风竹只道：“郎君稍候便知。”又取了一丸解毒药，教唐理服了。唐理只得将心思闷着，牵马踽踽。山路静净，引他二人绕过山腰，来至一座竹居。但见：
前后作三进，左右排两厢。参差疏篱落，寂静游桂香。墙设青竹绿，瓦铺金茅黄。自在逍遥处，何须羡椒房。
却说窦风竹来至院前，拴马取剑在手，却不敲门，只捏了怀中土包，腕间一抖，将土纷纷扬扬甩向门扇去。谁知方触门木，便升作白烟一般，消隐不见，直教唐理目瞪口呆。窦风竹呵呵笑道：“此乃护家蛊，名‘拜门虱’，布于门槛门扇，有大毒，万不可触。只可使松下湿土击之。”唐理听得寒毛直竖。正喏喏时，忽闻院中传来怒骂：“好腌臜蟊贼，又来招惹！”声尖音涩，听来却是个老妪。窦风竹道：“此便是药婆了。”正说间，一双门如遭疾风过，訇然洞开，却不见人，只咻咻两声，迎面打来两点黑影。窦风竹一惊，左手猛推开唐理，右手尽力一拂，只见衫袖一卷一带，那两颗黑子砰然飞出，撞到树上。黑浆迸处，竟散出恶臭，溶破两块树皮。
再说窦风竹这一推，唐理却是猝不及防，“啊呀”险些跌倒；才将立住，又见此番光景，立时失色：“这、这是何物？”窦风竹蹙眉，正欲开解，但看竹屋中走出个古稀老妇，麻衣葛带，鬓发花白，长眉挑眼，斜插一只木簪。唐理自知其乃药婆其人，不由细瞧，见其步履生风，又反生得一双嫩手，细丹寇，美柔荑，全然不似老者状。那老妇几步便飘至院门，冷笑道：“此曰‘血虫子’，沾之皮肉皆损，吞之五脏全烂。”又向窦风竹道：“我道是哪个不知好歹的山贼，原来是你。”窦风竹只略略颔首，道：“正是小可。”
药婆但哼一声，讥道：“你不去垦地守村，来此作甚？”又见窦风竹身后立了个文生，灰青袍，黑幞巾，方脸大眼，虽面色惊恐，却不掩眉目精神，便问：“汝又何人？随窦小子来，求毒？求蛊？”
却说唐理见过这两番狠辣，十分震悚，正不敢妄动，忽闻药婆点他，慌忙叉手恭敬道：“晚生姓唐名理，字顺玉，此来只随先生出山，不敢有求。”药婆斜眼一觑窦风竹，疑道：“出山？出甚么山？”窦风竹左手持剑，右手相抱，拱礼道：“七剑之山。”
药婆闻言一怔，忽而抚掌笑道：“是了，险些忘怀！窦小子是雨花剑赵松赵鹤翁的徒弟。”抬手便指唐理，道：“唐小郎，你且前来，此人如何愿出江湖？”
这一指，反教唐理暗暗叫苦，手足无措：若进，怕言语有失，不知将何处中害；不进，方才察言观色，见他二人不似友好，于药婆面上又恐失礼。揣度一回，汗流浃背，只得试探道：“小可已见厉害，不敢向前。”药婆嗤笑道：“果然及墨者黑，也是个无有胆量的。”唐理倒吃一惊，忙瞧窦风竹脸色。却见窦风竹垂眸自叹一声，道：“前三右一，是立脚处。郎君且说罢，某自回避些。”也不啰嗦，自退数步，于拴马处歇脚。
唐理如芒在后，却又无法，只得上前，将先事一五一十说了。药婆听时，翻眼弄手，翘嘴啧舌，道：“原来是窦小子功劳，难怪这几日那翻云寨不来了。”唐理正自叙述，闻之诧道：“翻云寨？翻云寨也到得此处？”
药婆不胜烦，一面挥手拂开唐理，一面向窦风竹冷笑，恨声道：“赵鹤翁平生自在随心，如何教出汝这等直木头徒弟！当年赵鹤翁亡时，不许你替他报仇，你便十数年真不去报仇，纵我如何查求，汝只闷如朽木，更杳无音讯。可知汝师死得蹊跷！若非我落脚在此，谁知你竟苟居山村！如今只因几个小子说动，你就随便出山，倒真真听话！”言不尽处，药婆猛然飞身，掠过唐理，一双手生黑气，直扑窦风竹而去。背后院屋自有飒飒声出，晴空之下，忽现一片黑云，泱泱叠叠，自林间爬将出来，唬得唐理大叫“先生”。窦风竹却不躲不避，长身而立，面色如常，只念八字道：“‘义之所在，不可不为’。”
却说此言一出，药婆杀势竟戛然而止，那十指离窦风竹双目只堪一寸。但见其疾步转停，眼红手抖，口中道：“好……好！敢抬出你师父来！他用此话烦我半生，如今你也学样！窦风竹，真当我不敢杀你！”字字切齿，听得唐理心惊肉跳。正不知该否劝解，却见窦风竹敛眉沉目，自托剑在手，向药婆稳稳一拜，道：“药婆与师父深交，某自记得。授我岭南之术，某也清楚。至于师父归后，前辈江湖奔波，亦所知真切。其中情谊，某岂敢疑？”
药婆见他奉剑，匣染云青，气如松苍，尽藏自然气象，竟引出旧事心绪，一时难言。当年豆蔻娉婷，弱冠潇洒，如何逢于岭南，如何斗毒斗药，如何江湖争胜，如何惺惺相惜，桩桩件件，尽如江河奔腾，化过眼前云烟。嬉笑怒骂，相亲相杀；合该有缘，只是无分。哽得半晌，方将手一翻，那丹蔻之间竟钻出数条白虫来，飞向四方。须臾之间，虫消影退。唐理见状，便知二人好了，心下方安；回神才觉汗出如浆，心中不由暗道：“此便是江湖人，好生厉害！”
窦风竹亦自察觉，便直身来，缓缓道：“风竹此来，一为有言相告：师父之亡，不敢忘怀，潜地缘由，一言难尽。然今已查得蛛丝马迹，此去亦决此事。二为求取一物：前辈手中，半部《医典》。”
药婆阖目叹息，又成佝偻模样。回转身去，行数步，方道：“可是《济世医典》？”窦风竹道：“是。”药婆道：“传说《济世医典》通天下之毒，解天下之医，然无人见过，我岂有之？”
窦风竹眸光灼灼，道：“有。只因某身上有师父所传一半《医典》——‘毒经’是也。”药婆一惊：“毒经在尔处？”窦风竹道：“在，亦不在。师父教某熟记，便将毒经烧了。只是经年后，方觉毒经中有藏字，曰‘病间酒，寒时衣，好收吾骨瘴江边’。百思方解，应在前辈身上。”药婆冷脸道：“你道怎的？”
这一问时，唐理也神思急转，灵光过处，惊而脱口道：“原来如此！”那厢二人便看将过来。窦风竹讶道：“你已知了？”药婆冷笑道：“竟是个书生都解得出来的，你却翻来覆去。唐小郎，你且说看。”唐理略定一定，道：“病间有声曰‘殹’，酒乃‘酉’也，古时用之化药：此句为‘醫’。寒时衣者，乃帛也，帛乃巠之丝，此为‘經’。两处相合，言治疾固本之常理，可得‘医经’二字。想必先生所求半册，该是‘医经’了。”
药婆大笑道：“你倒聪敏。后一句当如何解？”唐理再道：“请收残骨，乃‘知汝有意’，必称亲近信任之人，此其一。‘好’者，女子也；‘骨’者，肉之核也。无肉却有核者，‘蟲’也。此其二。‘瘴江边’，岭南也，此其三。小可虽不知前辈有何故事，但岭南女子侍虫者，又与故剑主亲熟，岂非正是前辈？可见前辈与窦先生，皆绝堪托付之人，故剑主才有此句，教先生来寻。”
唐理言动心弦，药婆便笑将起来，道：“好个赵鹤翁！生时逍遥，死也随便，连徒弟也弄耍。”这才面色舒缓，叫二人随之进院。甫入门时，唐理忽地腰酥腿软，随即头晕目眩，就要栽倒。窦风竹眼疾手快，一力搀起，探脉间已知情状，立时飞指封穴，自懊恼道：“是某药力不足。——中了‘一线香’之毒。‘一线香’似桂花气，必藏于桂树上。”药婆哼道：“你倒不是个呆的。我岂不知你教他服了解毒丸？如若不然，此人早弃尸门前也。”言罢，叫窦风竹扶唐理进屋躺卧：已是不省人事。于是自取小瓮，将出一只三寸长的金鳞蜈蚣，又叫窦风竹采半钱新桂，烂捣成泥，将清水化了，替唐理服下。窦风竹请道：“某自替他行气。”药婆许之。又道：“我与你一盏茶时候。不论唐小郎醒否，你须来后山石洞见我。”窦风竹应喏。于是药婆自去。窦风竹与唐理推脉助药，随后动身，按下不表。
话休絮烦。且说唐理自昏转醒，不知已经多少时候。痴怔一阵，方知自己险些儿中伤。此时午后正好，日头明朗，秋热不起。再观四围，窗明墙净，小炉燃香，独不见药婆、窦风竹踪影。唐理大惊，急急拽起身来，将至离门，又反将桌上香炉端起，方奔出去。原来他见屋中无神无龛，偏偏有香，直觉蹊跷，也顾不得许多好坏，径自带上。至院中一转，不得踪迹；喊几回“先生”，又不闻声响。几间厢房，临近门时，或寒或热，或静或响，唐理更是惴惴不安，心下祝道：“万万无事才好！”正无措间，忽闻竹居背后轰然有声，急奔过去，果见一条小路蜿蜒，树高草密，森森然没于深山。唐理顿足道：“好！前路虽蜿蜒，我心自正直！”抱定香炉，大步前奔。愈茫然时，忽而林木敞开，眼前撞入幢幢山石，破天穿云，中开巨洞。唐理眼利，即见其内袍角翻飞，剑影连出，当机道：“窦先生！”断然赶至洞口，却见洞中十分幽阔，极内横置石棺，绝顶堪吊一匣，不知其中何物；而窦风竹与药婆二人往来攻守，斗势正盛。
但看药婆双掌起处，白烟相随；十指忽如枯骨，阴气顿生。抖擞精神，朝窦风竹连连出掌：左袭右击，前拂后抓，白烟撞处，不腐也蚀。唐理悚然，细辨之下，那白烟却是一团飞虫。他却不知此乃以肉养蛊之法，令白虫附于指掌，才有柔荑模样。窦风竹只抱定丹田，身稳而足轻，看似逡巡，却轻逸灵转，不堪点地，避之飞快。每每药婆将中，窦风竹便化险为夷，将毒风引去。所击之处，击岩裂石，砾溅如蝗；须臾之间，洞中已千疮百孔。药婆不禁道：“妙哉步法！可有名称？”言未已，虚晃一掌，反手去抓窦风竹右腕。窦风竹转剑，护臂疾出，寒锋挟风割烟而过；虫剑撞处，竟鸣声大震。一面道：“师父之亲传，嵇中散之意，名‘风入松’！”
药婆愈发兴起，目露精光，道：“好一个‘风入松’，全你师徒二人名姓！比剑如何！”欺身而上，步如游蚓，双掌直劈窦风竹前胸。窦风竹忽而变势，架剑横起，当面相迎。谁料药婆微微一笑，半路间翻手作圜，袖中忽腾出一道暗刺来，直穿窦风竹胁下。但瞧那刺：
寒芒点点，重瓣纷纷。寒芒点点，冷冷长钉钻血洞；重瓣纷纷，绽绽细刃锲肌肤。一支挺立，特诛心口；十方仆从，专施毒计。袖底生风影，名称铁金菊。
唐理大慌，未及惊叫，但见窦风竹偏身沉肘，贯十分之力，捣断铁刺来路；右手中剑柄推寸劲，趁隙尽打药婆肩窝。却是药婆数十年功夫，急如鳅旋扭，拧身躲了，蹬石壁退出丈余去。既被瞧见，再不掩藏，甩定铁金菊在手，拔身更起，叫道：“窦梦节，使剑出来！若尔剑无半分精神，便称不得‘雨花剑主’，也拿不得医经！”但听如雷震过，洞内棺霎时崩作齑粉。唐理忽然嗅得臭腥，急望下方得真切，登时面如土色。但见药婆荡开双袖，杀势盛放，万蛩千蟲，漫开黑云惨雾；背后棺起三丈巨蟒，黑质银章，红舌血眼，嘶嘶然盘桓慢上，俯觇其下。
窦风竹也吃了一惊，即朗声笑道：“既前辈青眼，某何敢推辞！”说时迟，药婆早杀奔中心；那蟒更狠厉疾猛，裂口张牙，吐涎而吞。窦风竹飞身急退至洞口，那蟒砸地处，土石飞溅。于是精神倍加，吐气运功，道：“答药婆盛意，请试雨花剑，水漫金山！”扬剑起手，八面卷风；锋挑山照，刃摄云光。抬剑势，似柔却刚；聚剑气，万实为虚。星目聚精，鬓须飞神，道一声“请”，骤然挟威压身而进。虽一人一剑，其力却如银河落天，奔泻而下，直冲黄龙。剑风过处，一洗静寂，山石嗡动，林木尽为之倾：唐理登时看得呆了。
再道两下撞处，倏忽已过数合：这厢虺毒争杀，那处扫复清明，皆不留手。药婆只恨窦风竹当年不与他师父出头，反泯然沉沦，如何肯随意付出？只要逼出他剑法来，方才心服。如今见窦风竹一招“水漫金山”，鼎雨花之强，比故剑主赵松之自得，更增天地孤逸志势，不由痴惚；挺刺迎剑时，便略慢一慢儿。列位看官，你道此时慢得么？一慢则迟，一迟则滞，顿时应接不暇。却说窦风竹早嗅得驱蛊香，已知唐理在此，当即抖袖翻袍，兜来唐理怀中香炉，使剑风打散，一劲扫开诸虫蛊，即推剑突刺抹切而来。药婆接时，陡如逆江河之奔水，承天漏之滂沱，渐渐力衰。急转一转儿铁金菊，要挂带雨花剑刃。窦风竹不挡不阻，听意借势，月白薄剑直穿铁金菊刺隙间，猛然上力，将铁金菊自药婆手中夺勾而出，甩楔入石壁之中。药婆震惊连连，即行退却。那蟒护主，直扑上来。窦风竹舒眉睁目，道一句“来得好”，放过药婆，径插蟒头。
方至此，唐理已目瞪神呆，又见窦风竹纵身扑入蟒口，胸中更如闷气，欲吐之而快，却张口结舌，绝难言语。但观窦风竹势起，如浪压天，半空间翻身绕过蟒头，手中雨花转剑反握，全力下刺，如流星飞坠，锋刃陡入蛇脑。黑蟒剧烈，翻拧腾绞，挣扎间砸动洞窟，山石纷落。药婆方缓得一息，见状顿足大骂道：“窦小子！你要拆了我洞不成！”窦风竹却不应，将剑一提；那蟒吃痛，遽而挺身高起。于是窦风竹自借蛇身，飞手将洞顶匣子截下，方拔剑而出，自蟒身蹬踏而下；又不忘一手搀得药婆，并飞身出洞。洞石轰然砸落，竟将蛇掩了，封得半截洞口。这一战至此方定，紫霞山半山静寂，教雨花一洗至尽；但听鸟唱兽奔，热闹非常。唐理方悟先时之违和，乃因蛊毒之故，鸟雀无踪，走兽无影。
却说窦风竹同药婆出洞，自顺理吐息；见唐理痴痴，目灼灼而不灵，似有言而不出，即笑于他后心穴上一拍。唐理猛咳一遭，方得气喘，难掩激昂，大呼赞道：“先生……此绝为剑主！一见平生无憾！”
药婆闻言自叹：“赵鹤翁这雨花剑，托付得好徒儿。”窦风竹奉匣上，药婆摇手道：“匣内便是‘医经’；你能凭剑取匣，那便拿去。”原来药婆约窦风竹来此，便是立此约定：须斗她得过，又须证其剑主，还须能亲手取得匣来。
于是窦风竹先开了匣，其中存简一卷，书三册，忙道：“风竹谢过。”药婆道：“窦小子，你可知《济世医典》已五十年不得出？”窦风竹道：“知也。”药婆又道：“你可知赵鹤翁为何不教你回天之术，偏传你半部‘毒经’？”窦风竹自嘲一声，叹道：“师父忧某遇害，教以此自保，即便中伤，亦能自救。”心内回转一番，又缓缓道：“师父不许某亮剑报仇……也正为藏守‘毒经’。”
药婆听了，顿晓赵松另一层意，不由冷笑道：“倒是晓苦心！你听了：赵鹤翁自收拢《济世医典》，引出多少凶神要杀他；收你为徒时，已是强弩之末。这半部医书，也教我战战兢兢，流离九州。他不许你出首，岂是为了一书半册？是为你这牛也似的脾气，怕你尚不通毒经，便死于非命！”
窦风竹一愣，忽而无言；药婆见他发怔，又不耐烦，即负手离去，道：“剑主出山，雨花扬名，又兼医典在身，必成众矢之的。梦节，此去慎重。你那小村，我自看顾。”窦风竹忙拜道：“晚辈谨记。”于是与唐理共至竹居前来，解马下山。二人于索溪边饮食将歇一阵，自启程朝伏龙渡去。唐理于窦风竹愈加崇敬，又忍不得要将所见同杜昂讲述一番，更是心潮澎湃。行至半途，忽然碧空之上，一道翠羽飞落，正是窦风竹灵鸽，自青光剑主处回来。窦风竹忙取信看了，其上不过八字，却教雨花剑主腹如吞冰，心如石坠。正是：
旦夕祸福怎生料，一帆风顺有竟时。
欲知信上八字为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