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彻要离开卡拉尔的念头是十四岁时升起来的。
彼时莉莉希尔已经进入孤岛三年,教母对他也严加看管。
第八次被保镖从屋檐揪下来宣告逃跑失败时,西彻终于忍受不了被剥夺自由的未来,竭力反抗板上钉钉被抓住的命运。
“放开我,放开——!”
他咬扼住脖颈的手,怒斥他们不尊重自由人权,十三岁,正应该见识世间百态,仗剑天涯。但这么小的一柄剑,还没经过千锤百炼,轻易就能折断。
他叫到嗓音沙哑,保镖还记得给他喂杯水,抓他的手掌却紧如铁爪,他要等到那个名义上的母亲踩着步子到他面前,他们才会离开。
脖颈被勒住的窒息感如潮水散去,他下意识摸摸脖子推开身边几人,撒开腿像疯狗一样朝门口跑。
然后一个人挡在他面前。
黑纱裙,蕾丝手套,夸张得遮住大半张脸的网纱上缀着的珠子闪如碎星。
来人轻柔按了下他的脑袋,西彻就不由得顺力向地面贴去,与其说是贴,更像是被强大力量逼迫,他是被摁进烟灰缸的烟头。
“洗干净一个小孩要花费的功夫可不少,特别还是我这种不擅长人士,”她笑得不带恶意,语气却实在让人心悸,“听话,叛逆期的孩子很容易被一枪爆头的。”
“……”
西彻并不是她的亲生孩子。
雏鸟会把睁开第一眼看到的活物当成妈妈,清醒时第一面见到的教母也的的确确曾被他作为母亲亲昵过。
她总会在西彻喊妈时皱眉,按着他的眉心推远,然后后知后觉地提醒自己,哎呀,她现在确实有个母亲的身份。
明眼人一看便知,他是捡的,别人捡婴儿,她捡了个半大的小孩。
他不在意过去,也毫无可在意的,记忆的缺失对他来说反而是更好融入卡拉尔的机会,教母不喜欢被叫妈,他就不叫,莉莉希尔不喜欢他成天跟屁虫似的跟在身后,那他就更改为一周找她三次。
那个戈若非浓眉大眼,身材壮实,看上去能一拳打死十个他,好在莉莉希尔好相处,和西彻聊得有来有回。
其实已经算接纳了,为什么又要抛下这一切,踱步去远方呢?
教母只能模模糊糊地借一个叛逆期笼统地解释一切。
西彻自己却暗想,不是的。
他在卡拉尔能明显感觉到,有一些人总对他虎视眈眈,轻蔑、不屑一顾的态度事小,像看猎物就超出接受范围了——那意味着他有可榨取的价值,意味着自己能成为内部家族之争的燃料。
或者,他会参与更庞大的谋划?
角落里的窃窃私语,人与人的交相疑议,他都听在耳朵里,况且这段时间又一直被限制出行,他终日惶惶不安。这么说可能有些自大,他隐隐约约能察觉出自己或许……应该……有点额外的,被收养而应付出的东西?
这段时期的躁动是因为自己?
未知使人恐惧。
教母拍拍孩子,她最近疲于应付家族内部的争端:“最近情况特殊,你没办法上学,我请了老师来教导你,准备准备吧。”
手依然轻柔地搭在西彻的头上,女人嗓音温和:“这么多年,我就明白一个道理,逃避是软弱者最后的死路。知道了吗,如果你害怕什么,就越要面对什么。”
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呢?她是在对自己说吗?头顶传来的温热触感实在是让人只想落泪——他已经很久没有找教母了。
*
西彻迷迷糊糊被眼皮外的那层薄光刺醒,下意识拧起眉峰,恍惚地眨了一下眼,淅淅沥沥的水声进耳,好半晌才适应亮堂的天花板,没等说什么,就有人问喝不喝水。
是阿姐。
他心下一暖,没想到阿姐会来照顾他。
“喝。”声音嘶哑,自己或许还发烧了,被刺了一剑的地方也突突地疼。
后背垫上枕头,他坐起身,那人递过来的玻璃杯温热水温正好,他下意识道谢。
“别谢我,谢戈若非。”
西彻这才把眼睛完全睁开,果不其然,莉莉希尔坐在离他几米远的距离,面色平静:“感觉如何?”
“还、还好。”
“你那是什么表情,这些事从来轮不到我做。”含着金汤勺出生,大小姐的名头不是白叫的,照顾这两个字,从来就不在她的字典里。
西彻忙摇头:“阿姐在烦什么?”
他现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室内只有他、莉莉希尔、戈若非三个人,女孩子的脸色在几个人之间算不上好。
“你知道是我们要杀你吗?”
莉莉希尔的声音古井无波,平淡到令人身体发冷。
病床上的人苦笑:“当然。”
“那很好,”她简短点评道,跟在后面的是一大段话,“我现在要告诉你这样做的原因。教母和我筹谋许久,却把主角蒙在鼓里,我认为她在这一点上有失分寸。没什么不能承受的,要自己命的是家人的消息没那么难以下咽。”
普通人会怎么对待这样不可置信的事?西彻不清楚,但这段话带给他的是愉悦——家人,没有血缘的家人,莉莉希尔亲口承认的关系。这足以超过所有。
“教母说,要在众人面前伪造出你死亡的结局,卡拉尔家族继承人之一的身份被结果,但你人还是活的,只是西彻死了而已。这样做的目的是,”她的眉头紧锁,语气打破冷静,透出一丝迟疑,“为了让你自由。”
“?”做好了各式各样心理准备的西彻傻眼,“阿姐,这不对劲吧?”
“我也这么认为。”她的手指轻轻划过空气,仿佛在做什么打量,“何必要找雇佣兵,直接我亲自动手不是更让人信服。”
西彻:“……不是阿姐,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要让我自由。”
这个词意义深刻,他又不是笼中鸟。
“教母是这么说的。”
他想起自己沉睡时梦到的小时候,朦胧地回忆那时也像现在一般动荡的境地。
“我已经安排好了舞台,只等男主角上台表演,”莉莉希尔朝戈若非招手,“三天后例行的交流会会有人会刺杀你,不致命的小伤,躺几天养疗舱就没事了。会装死吗?”
她从小包里掏出一粒红色的小丸:“假死药,服下立刻没呼吸,死得妥妥的,趁乱服。”
戈若非把这药装进小瓶子,放在西彻床头,他能看到小红丸子上印着一颗骷髅头,散发着不详的气息。
“真的是这颗吗?”
“你怀疑我。”
“不是怀疑,阿姐你不会忘了吧,你以前让我试的毒药就印着骷髅头。”
莉莉希尔没走武这条路,她从的是药理,擅毒,瓶瓶罐罐在她手里是夺人性命的暗器。
当初她肯让西彻天天跟在身边叽叽喳喳,为的就是帮她试药。当然,作为名义上的姐姐,她会提前准备好对等的解药,至于管不管用就不归她考虑了。
不全是毒,也有强身健体的,助人容光焕发的,青春永驻……这还不在她的研究范围。
西彻控诉:“阿姐,你不会这种时候还想着让我帮你试药吧?!”
刚才一本正经的女孩子目移:“这是我从孤岛给你的见面礼,入嘴即死,杀人利器。”
说好的假死呢,吃下去不是直接就真死了吗?!
她站起身,缓步靠近西彻,伸出一只手:“不欢迎姐姐回来吗?”
自莉莉希尔从孤岛回来,卡拉尔家族上上下下都围着下一任争吵不休,他和她的关系其实疏远了很多,山顶那次,他是真的没想到莉莉希尔会来救他。
“……”
西彻觉得自己眼前有点模糊,鼻子有点酸涩,嘴哆嗦着说不出话。
“欢迎回来。”他握住那只为调配药材而生的手,眼里带笑。
下一秒,身子僵硬,眼前那点模糊感很快进化为精神上的神志不清。
他颤声道:“不、不会吧……”
“戈若非!记录!”少女一声惊呼,眼皮坠坠,西彻只来得及看见金黄身影指挥的动作迅如流星,“从他清醒到昏迷用时十三分钟,人会随香气趋于感性、迟钝,味道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可见这方面不用多加改进……”
哈,他、就、知、道。
*
安顿好西彻,戈若非和莉莉希尔一前一后走出房间,他有些不懂大小姐的意思,在她和教母最初的商量,南汀并不是应该参与进来的人物,她让南汀当西彻少爷的保镖,试探后又立马解雇,虽然最终还是按照原本想法在稳步推进,但中途加入一个变量的原因是什么?
于是他低声询问了。
“我说教母有失分寸不只是隐瞒这档事,中心城就这么点大,西彻再逃能逃到哪里去,只要他露脸,那些人就会蠢蠢欲动。找一个比卡拉尔更强有力的庇护所才是正经,南汀,她就是。而且,”她叹了口气,“前不久我把假死药喂给小白鼠,想看看这东西对除人以外的生物效果如何……结果没想到试着试着就用完了,找个其他法子也是没办法嘛。”
莉莉希尔对药有种魔幻的痴迷,总是不计后果地优先自己。
戈若非已经习惯了,他无奈地问:“南汀?”
莉莉希尔瞟了保镖一眼:“她是联盟的人。只要西彻赖上她,总没有人敢轻举妄动,就像我在孤岛做事,没人敢动我,可惜他太废,单凭自己进不了孤岛。那小子还以为在争什么家族首领……现在的卡拉尔,比教母在时要不太平太多。”
安全?太可笑。
她慢悠悠地伸手接住高空坠落的雨滴:“只要南汀在过几天的交流会上现身,下面的观众就会以为,南汀和西彻有交情,联盟来的大人屈尊拯救一个小小黑手党的废物少爷,要是可以,我真想把这消息散得全城都是。”
戈若非不如她乐观,他向来心思细腻:“我们没有威胁她的筹码,报酬已经到手,她可以即刻返航。”
“啊,你一直很正派,”她转头微微笑起来,金发柔软地披在胸前,像一条美人蛇,“其实我还没有完全给她星际胶囊。但要是她真不来,我也还有个plan B,不过效果比不上联盟大人出场。”
戈若非点头表示明白,尽管她做的事完全称不上正常——对联盟的大人机关算尽,大概蓝星也没几个人敢这么做。
“那么,为什么这部分不告诉西彻少爷?”她说过不应该隐瞒主角。
“这是我才想出来的,”她耸耸肩,“而且要是告诉他他肯定会问假死药去哪了然后嘲笑我这都调不出来!我才不会暴露弱点给那个傻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