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的深秋早就泛了凉意,不算刺骨的风灌进行人的衣领,捎上枯黄落叶做礼。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行色匆匆,几缕残阳映在某家不起眼的咖啡店橱窗上,依稀看见一个年轻女子轻抿杯中的凉茶。
“杨先生,我想我已经说够很明白了。”
“听人说林小姐贵庚二十七,这很符合我的婚配要求。”男人稀疏的头发贴在脑门上,临近中年的发福身材硬是挤在灰色西装里显得无比生硬,“现在多的是自诩清醒的女人。她们高喊财富自由,婚姻平等……真的很可笑。”
“男人是她们的天啊,你说是吧?”
林棠眉眼精致锋利,她冷冷地一抬眼:
“先前早已知会过我今天只是来走过场,杨先生何自找没趣?自信不是坏事,但自信过了头就是普信了。”
“普通又自信容易掉价。”
“你是不是介意我年纪?”杨永将手中的瓷杯重重一摔,“我可告诉你了年纪大的才会疼人!”
林棠嗤笑一声不搭话。
杨永站起身指着对面的人,巴掌落在桌子上碰撞出清脆的响声:“林棠是吧?我够给你脸了!知不知道女人过了三十就嫁不出去了?真别蹬鼻子上脸!”
“明天就去跟我领证,你是在医院工作的吧?马上辞了,我妈说我老婆安心在家做全职太太就好。我每个月给你三千五,你要负责全家的吃穿用度,我妈的意思是剩下的就拿给你做零花钱。哦对,我要把我爸妈接来住,不过我现在还没房就先住你那套小公寓吧。你爸妈就别来了省得无理取闹。”
“还有……你是厦大毕业的?在我亲戚面前说中专就行,我妈说老婆一定不能在外人面前拂我的面子……嘶,怎么不说话?没意见就这样定吧。”
杨永倒是越说越激昂,声音一寸寸拔高。最终不负他的好嗓门——店里的所有人都听见了他一番“动人心魂”的演讲。
他见林棠一直低垂着眉不应话就更加有恃无恐:“我妈早说了一定要去贤淑的老婆过门,争取第一胎就是男娃娃!后面能多生就多生,子孙满堂才有福气!”
林棠嘴角挂出一抹浅笑:“说完了么?”
“没,我妈说老婆就是要管教。你就别办婚礼了吧,一个女人那么费钱。还有啊你一定得——”
“草!”
咖啡液从杨永光滑的脑壳上滴落,本就不昂贵的西服配上廉价的咖啡真的很像……
“像在屎坑里打滚。”邻桌的姑娘不客气的笑出声,“老娘早就想动手了。”
“诸位真别把这种人归到男性群体里!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都二十一世纪了还有绝版古董老畜生。”
“真给男的丢脸。”
“宝宝我不这样的~不能以偏概全呀,像他这样的还是稀罕物。”
“什么稀罕物?拉稀的产物吗?”
林棠敛了那抹笑,她随手抛下塑料杯,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连一杯美式都买不起的东西还挺恬不知耻。”
“今天不跟你计较咖啡钱,毕竟你也没喝上。”林棠借凉茶缓了缓干哑的嗓子,“滚吧。”
“林棠……草尼玛,你个贱女人!这辈子都嫁不出去。”
已经走到店外的林棠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她没什么所谓地挥挥手:
“不劳费心,我喜欢女的。”
————
“我还有一个课题没收尾呢……没关系,最迟这周天就能拍板。晚上吃饭……谁请客啊?”
林棠想着早些回家洗洗晦气,绕过熟悉的街道一抹鹅黄色身影陡然撞入眼帘。
女孩身形漂亮,纤细的手指握着手机像是在通话。她笑意盈盈,脸颊攒出浅浅的梨涡——不是绝美的相貌却偏偏拨弄旁人的心弦。
哦,不是旁人。
是刚见识完物种多样性的林棠小姐。
林棠有些怔住,实在是太熟悉了,一定要说像谁的话……那跟她玩笑般的前女友九成像。
剩下一成是她的自欺欺人。
毕竟分手时闹得不太好看,看似人人都得偿所愿,但人人都怀有芥蒂。
林棠心底五味杂成。感情这种东西并不是互通心意就能长久的。
有太多太多不可控的因素,家庭也好,前程也罢。当这段关系出现选择时就注定了隔阂。
人心瞬息万变,真心亦然。
过往点滴历历在目……朦胧的眼、温润的唇、秋日的枫叶和迷人的枙子花。
林棠按捺住上前相认的想法,当初说了再见面就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她那么好的人,应该过得很幸福,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再扰乱别人生活的轨迹。
林棠摇摇头,她自己都搞不清楚这么多年没再谈恋爱是真的吊死在那株“歪脖子”花上还是眼光挑剔。
她总是不合时宜地回想起和前妻姐的点点滴滴,这实在糟糕透了。
她是一个享受孤独的人,也并不为此感到空虚。
大概就如同网上说的,初恋就像早死的白月光。
林棠不会为了儿女私情影响到工作的严谨,但是在某个漫漫长夜,思绪总是胡乱飘荡。
算了,林棠恍惚了一下。她又不是一个念旧的人。
过日子嘛总是得向前看的。
不过……林棠思绪一转,说来她这辈子遇见最念旧的人应该就是——前妻姐了。
……
再想前女友她就是狗!
……
其实鹅黄色挺难搭的,能穿上是真美人。
……
汪汪汪。
————
“来了啊,先点菜吧。”楚羽有些畏寒地拢了拢衬衣的领子,“把你请出来一次不容易。”
“我们前天中午才一起吃过饭。”
谢晗困惑地望着好友,她就说补脑丸不能乱吃吧,才一个疗程人就傻了。
在楚羽转头加衣服的功夫,她习惯性地把刚脱下的鹅黄色大衣挂在包厢的衣架子上,只穿着单薄的连衣裙在餐桌旁晃悠。
“谢晗!”
当事人吓得一激灵,莫名感到心虚。
“怎……怎么了?”
“你什么体质不知道?一年要往医院跑几回!”
“你别激动,又不是什么大事。我穿上就好啦。”
说着,谢晗利落披上外衣,在楚羽面前转圈圈。
楚羽看着她无所谓的笑,心里一颤,脑海里浮现的是车里那份心里复查报告。
所有忧虑终于喷涌而出。
“你知不知道自己什么情况?我下个星期就要进组,你这个节骨眼上能不能乖点儿?林棠在的时候你……”
楚羽气得哽咽,说到后面她开始有些口不择言。
意识到过火时的楚羽自觉消音,她偏头看玩弄茶杯的谢晗。瓷杯与镊子相碰撞发出清泠的脆响。
那人自始自终一幅笑晏晏的模样,只有眸中的星光落了尘埃。
“阿谢,照顾好自己,就当为了我行吗?”
楚羽的声音放得极轻,她总觉着自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可是那阵子谢晗把药当饭吃的崩溃样子令她做不到袖手旁观。
“嗯。”
谢晗不轻不重地应着,她打心底感激楚羽。
可是这个坎她迈过不去,也没人能扶她一把。
那个清冷的温柔的身影点亮了她整个青春,在她最无助迷茫的时候不厌其烦捞她上岸,这个身影是她熬过去的唯一彰想。
谢晗和楚羽前两年才联系上,那时的楚羽已然不是坐在墙头高喊逆天改命的中二少女。现在的她真切地出现在各大荧幕上,决定自己的未来。
凭着从娘胎里就有的情谊,她们不是同胞姐妹却胜似亲人。楚羽见证了谢晗的悲欢离合,她常想所幸兜兜转转还是能重逢,所幸岁月没有让这段疏于维系的友情生锈。
并非所有的情谊都要和爱情挂钩,肝胆相照的友谊同样伟大。
————
热水澡不仅能洗去周身的疲惫还能有效混沌思绪。
林棠斜靠在床头,目光游离在房中。环视四周后最终聚焦在一个带锁的充屉上。
微信提示音一道盖过一道,语音通话的界面明了暗暗了明。林棠眉间逐渐显出不耐,她想下床找个重要的东西,但在一阵思想斗争之后却放弃了。
她怎么会不知道里间装着什么,那些都是林棠难以宣之于口的爱意。
林棠无论如何都难以将对谢晗的感情处理得像工作锁事一样理性化。
再明净的天幕都难逃云雾,更何况是人?
半晌,林棠轻叹口气按下接听键:“妈。”
“怎么才接电话?”
林棠眸色暗了下去:“在洗漱。”
“刚回国还适应么?”
“有话直说好了。”
电话那头的秦蓉雪依偎在林父旁,年近五十依然保养得体的素手执起茶几上的清水:
“为什么选在厦门定居?”
“落叶归根。”
“二十多的年轻人谈什么归不归根。”听着丈夫突然插话,人精如秦蓉雪马上听出这是在给自己台阶下了。
面对递来的台阶,秦女士表示:包砸的。
“是为了那女孩吧?”秦蓉雪表面上漫不经心,实则掌心渗出冷汗,“四年前她拿钱走的时候就已经表明态度了,她并不在乎你。”
“是一千四百九十二天,四年一个月零一天。”
林棠的口吻几近冷漠,她早在三年前就知道谢晗和母亲的交易。她不怪谢晗,也不觉得自己廉价,只是单纯很遗憾罢了。
她也不能怪母亲,秦女士给的这笔钱的确拉了谢晗一把。好像所有人都没错,所有人都获利了,牺牲的只是两个女孩之间儿戏般的爱情。
其实她们的感情一点也不幼稚,她们都清楚而理智地知晓这是爱。
秦蓉雪怔愣了好半响,她眼眶发红:“林棠!你们再相爱终归也是上不得台面的!”
林棠没由来想到那个叫杨永的恶心男人,她笑得讽刺:“什么算上得了台面?辞了工作然后结婚,最后成居家保姆?”
沉默许久的林父开口道:“真想落叶归根就回芗城来吧,我们又不是非逼你现在结婚。你妹妹在外面读书,我和你妈也老了……你在身边也算有个照应,出了什么事我们也能帮衬一下。”
林棠张了张嘴,过了好一会也没应声。
“早些休息吧,出门在外注意身体。”
“嗯。”
“林棠,你们是没有以后的啊!”
“嘟……”
电话忙音嘈杂。
亲妈的诛心话和亲爹含蓄的说道都无法真正动摇林棠。她在某一时刻真的想拉住同城的谢晗,跟她说一声——
“我回来了亲爱的,再给我一个爱你的机会可以吗?”
万一豁达如谢晗早就释怀了呢?可万一念旧如谢晗还有一丁点喜欢她的呢?
林棠赌不起。
这么多年的朝夕相伴她比谢晗还了解谢晗,她笃定她的前妻姐肯定回忆过她,但是那种偶然间的回忆算得上是思念吗?
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
凉风习习,夜色渐浓。
楚羽送谢晗回了公寓,是那种老式居民楼,外墙没翻新过,棕黄色的漆面斑驳龟裂。
“我就不跟你客套,时间不早了你路上小心点。”
谢晗笑着同车里的人挥手,迈步朝大门走去。在她看不见的身后楚羽的笑容一点点收住,眼底是罕见的心疼。
不是说爱笑的女孩运气不会差吗?
那谢晗呢?谁来眷顾一下她?
确诊报告上白纸黑字。楚羽有些不知所措,她身心疲惫。这么多年过去了,谢晗的一举一动都是好转的迹象……可是为什么?抑郁倾向仍在不可控地发展。
果然,有人一遇见就是命定的情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