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水,官道,一行车马正摇摇晃晃走在路上。
“什么破天,热死了。”小厮福子一边戴着套子剥冰镇荔枝,一边抱怨道:“少爷,您就没道理受这个罪,进了这破谷跟上了那三不管的战场一样,刀枪无眼的,夫人临走的时候都快哭死了。”
车厢左侧的男子,一袭白袍松松垮垮罩在身上,嘴唇微翘,闻言漫不经心展了展手里的扇子:“你懂什么,皇家如今重视神兵谷到这个地步,今年朝中显贵去的少不了。”
他瓷白如玉的手捡了福子剥好的荔枝送入口中:“既是三不管,不管好的,自然也不会管坏的,咱正好去看看能不能浑水摸鱼一把,你觉得呢,阿芷?”
讲话的这位正是右相家独子欧阳璟,旁边坐着的是兵部尚书家二公子苏芷,他背上背一把玄铁长刀,刀身通体乌黑,像是同他一身玄色素衣融为了一体,唯有襟间用金丝滚了精致的纹络,敛眉阖目,闻言睁开眼睛沉吟了一下,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只是这重视,我看倒未必。”
“嗯?此话怎讲?”欧阳璟倾身反问。
“盛极必反,否极泰来,大夏立国起讲究的是中庸之道,你觉得上头那位会不懂这个道理么。”他慢慢说道:“既是宣旨,留着回宫慢慢宣便是了,何必派人堵在那谷口烧旺这把火?”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又许是为了表示,皇家对神兵谷无介怀之心呢?”
对方不置可否,欧阳璟伸手轻轻勾住苏芷下巴,指尖摩挲过苏芷嘴角:“白钰近三百年没收徒,衡兴却是能入了白钰的眼,真是人的运来了,挡都挡不住。”
一旁小厮不忍心看自家少爷这个浪荡样子,早早把头拧向了窗外,可怜苏大人家一身正气的二公子,就被自家少爷这么拱了。
“嗯……”苏芷伸手握住了那块玉:“衡兴今年还来吗?”
“听说他上了折子,但皇上说政务繁忙,需要太子协助,给拒了。”欧阳璟顺势躺到了苏芷怀中:“不过白钰既然收了他为徒,俩人见面的机会多的是,也不差这一两天,你不如……猜猜今年宫里来的是谁?”
“谁?”
“你肯定猜不到。”欧阳璟在他怀里慵懒地翻了个身,眼角微微挑起,望着苏芷:“不如咱俩打个赌?”
他青丝散开,红唇微张,随手捡了苏芷的发把玩,苏芷低头便能从他松垮的领间看到清晰暂白的锁骨,十分要命。
所幸他和这人在一起久了,多少有了定力:“赌什么?”
“若你输了,你就亲我一下,我输了,我就亲你一下,如何?”
苏芷低头在他红唇上轻轻一吻:“我认输,你说吧。”
“你这人可真没意思。”欧阳璟撇撇嘴,不满地把头发往旁侧一扔: “帝阳要来。”
帝阳是当今皇上唯一一位女儿,自幼宠的像心尖上的明珠,苏芷脸上略有惊讶之色:“年年进谷的不都是皇子吗?”
“太后前年驾崩前一直念着燕王,帝阳打算女扮男装,假借七皇子名义入谷,查当年燕王旧案。”
苏芷皱了皱眉:“这事圣上知道吗?”
“圣上知道了还能让帝阳来吗?阿芷,你又不是不知道圣上那个脾气。”
“她自己一个人?这不是胡闹吗!?”
“这不是还有你和我吗?帝阳和皇上说,咱俩会保证她在谷里的安全。”欧阳璟手搭在苏芷脖子上,拇指慢慢在皮肤上打着圈:“反正来都来了,把水搅的更浑一点,顺便帮公主殿下个小忙,何乐而不为呢?”
“……”平常人被牵扯进这种事估计骂人的心都有了,在神兵谷这种地方保护公主安危,一不小心搞砸了那可是掉脑袋的事。苏芷却只无奈笑了笑:“好,你觉得有趣就好。”
一行人很快到了神兵谷,谷口果然有皇子仪仗,明黄蟒旗,雕龙画凤,蜿蜒出近一里地。
有人从车上跳下来对他们挥手:“欧阳,苏芷,这里!”
欧阳璟手中扇子一展,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信步上前道:“帝阳,第一次见你男装,还蛮俊俏的嘛。”
帝阳穿一件苏绣夏袍,外头搭一件冰丝长衫,腰间配剑,剑柄嵌满琳琅和玛瑙,远远望着极是风流,闻言得意道:“那可是,我央四哥帮我参谋了好一阵子呢。”
她口中的四哥便是太子傅衡兴,欧阳璟道:“衡兴这小子最近在干嘛呢?当太子后越来越忙了,下了朝面都见不到他几次。”
帝阳撇撇嘴:“谁知道呢,听说他被父皇拒了以后,自请去西北巡视了,我总觉得他当太子以后变沉闷了许多。”
欧阳璟道:“御下之策讲究喜怒不于形色,衡兴当了太子,是要有变化的。”
苏芷突然插嘴道:“不过,你们没觉得衡兴入谷很奇怪吗?”
帝阳看向他道:“哪里奇怪?”
苏芷道:“过往皇子入谷,多少会有消息传出来,哪怕三十年前十四爷那么惨烈的事,现在依然能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但衡兴在谷里的三年,无论朝廷里还是江湖上,一点消息没有走漏出来。”
帝阳道:“你这么一说,倒是确实如此。”她拍怕欧阳凌:“我就说之前总觉得奇怪,又说不出奇怪在哪里。宫里只知四哥出谷即被立为太子,但四哥在谷内的事情,我似乎从未听宫人讲起过,就连四哥自己也是绝口不提。”
欧阳璟道:“许是事关国本,封锁消息了呢。”
苏芷摇摇头:“三十年前事关皇家脸面,消息都没有彻底封住。”
一行人说话间已经到了谷口,门口两人上前迎接,苏芷递了三人的名帖。
左侧人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着一身黑色布衣,眼睛狭长而锐气,头发用黑带胡乱的束在头顶,如果不是抹额前缀着一块价值连城的珍品黑玉,恐怕会被误认成谷外寻常百姓家里没空管的小儿子。
右侧是位身着红纱衣的妙龄女子,红纱轻薄,穿在她身上却不敢让人生非分之想,腰间用丝绦紧紧一束,甚是英气,虽是守门人,却更是一位驰骋沙场的女将军。
左侧少年看了名帖,睨了帝阳一眼道:“宫里来的?”
帝阳道:“正是。”
少年道:“把你们带的武器软甲都下了。”说罢一指旁边一座茅草小屋:“去那换衣服去,换完回来我搜身。”
那茅草屋看着年久失修,估计是什么打渔人临时盖的落脚处,他语气又颐指气使,全然无半分敬意,一时间欧阳璟还以为帝阳名帖递错了,莫不是大内哪位公公准备名帖的时候,错拿成了他自己的?
帝阳何时受过这种气,当即道:“你这是什么道理?试剑大会期间随时可能有人挑战,你让我们下了武器,我们的安危如何保证?”
少年眼皮都没抬:“那是你们的事。”
欧阳璟和苏芷对视了一眼,上前作揖道:“这位公子,不知是今年神兵谷试剑规则有什么变动吗?”
少年干净利落地扔了俩字:“没有。”
帝阳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们手无寸铁去送死吗?你就不怕本王出了什么意外,父皇治你们的罪。”
少年讥笑一声,右手指指谷门前的碑:“看准了,这里是神兵谷。你以为你们傅姓,在这里有多金贵?”
帝阳大怒,抬手去拔剑柄,右侧红衣女子突然开口道:“执曳,放他们进去。”
少年冷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让开了:“进去吧。”
女子对三人拱手道:“不好意思,执曳从小在谷里长大,没规矩惯了,我给三位赔个不是。”
帝阳却不欲息事宁人,苏芷暗中扯了一下她衣角,对女子回了一礼:“小事无妨,不必放在心上。”
女子没再接话,让开了路。
几人进去后,眼前是一条小路,路旁有指示牌,沿着这路穿过两座山,应该就到神兵谷了。
三人信步向内走,帝阳愤愤道:“这神兵谷仗着我天家恩宠才有今日辉煌,竟敢这样对我,你刚为什么拦我?”
苏芷轻声道:“算了,帝阳,我们要在谷里待一月。”
欧阳璟打扇子替她扇了扇:“消消气,若是想查当年燕王的事,还是低调行事,莫要打草惊蛇。”
燕王这两个字一出,帝阳冷静了些许,撇撇嘴道:“他们今日对我都是如此,焉知当年十四爷不是有别的猫腻.....”
几人正说着,穿过两座山,眼前豁然开朗。
神兵谷名为谷,实际上也确实在谷里,四面环山,宗门在山中凹处的岛上,时值盛夏,四面山底栽满花树,微风一吹馨香习习,落英纷飞,美不胜收。与小门小派格外不同的是,神兵谷以人力开渠,引了高山流水绕谷而行,岛外一圈晶莹剔透碧波粼粼,岛上重峦叠嶂,绿树阴阴,房屋又琉璃为顶,描金烁银,翡翠绿宝一般镶嵌其中。
饶是帝阳见惯了皇家园林,也不禁出神了一瞬。
欧阳璟一展扇子:“早听说神兵谷是世外桃源,今日一见,确实如人间仙境一般。”
苏芷道:“神兵谷千年积累,有今日气候不足为奇,走吧。”
一行人到了水边,船旁一位须发半白的老叟远远扬声道:“客人们是要登岛吗?”
苏芷点点头:“是,还得麻烦老人家渡我们过去。”
几人上了船,老叟长吁一声,船桨用力一摆,船便开动了。
欧阳璟道:“老人家,您在这河边摆渡多少年啦?”
老叟草帽短褂,动作干净利落,一边摇桨,闻言道:“差不多得有八十年喽。”
帝阳惊奇道:“你们岛上的人都是如此长寿吗?我听说白谷主至今已经三百多岁了。”
老叟乐呵呵道:“也不一定,我等凡夫俗子,只是较谷外人活得久,今年许是老头子摆渡最后一次喽,谷主的修为,我是望尘难及啦。”
欧阳璟道:“这么说来,老人家,你们修炼的功法能够长生不老吗?
老叟道:“小娃娃,上来就打听别个门派的秘辛,不太好吧?”
欧阳璟嘿然一笑:“老人家,没注意,唐突了,当我没问,当我没问就行。”
老叟却爽直的,又道:“看你个小娃娃没有坏心思,告诉你也无妨。其实也不算啥子秘辛喽,我们这些个普通人修的功法,确实只能延年益寿。”他面上浮现出一丝自豪:“但谷主修的晓河长月,那真真正正是有长生不老之效,你看我们谷主,至今还青春永驻,这么多年,那相貌也没啥子变化。”
帝阳追问道:“老先生,那白谷主现在是不死之身了吗?”
老叟道:“现在还不是。谷主现在只突破了第八层,得突破第十层才能真正长生不老。”
苏芷入大理寺前曾在江湖行走过四年,却不曾听闻这样独特的武功:“老人家,这晓河长月到底是个什么样功法?”
“具体是什么样子,小老儿也说不太清。不过我们谷里人都知道,”老叟抑扬顿挫,如说书一般:“这晓荷长月突破第五层,天下难逢敌手,突破第七层,青春容颜永驻,突破第九层,可得半仙之体,突破第十层,那可是天人合一,窥万物,知天理,跳出轮回之外。”
欧阳璟插嘴道:“这晓河长月这么厉害,你们怎么不一起修炼?”
老叟看了他一眼:“小娃娃,这窥天机的功法,是人人想修就能修的成的吗?这么多年谷内可只有谷主一人入的了这门,此外就是前几年听说谷主收了个徒弟,不知道能不能悟的明白。”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可以说谷主一个人修,也可以说这谷里人人都在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