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怜失踪的这五日里,韦郡内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
安水村惨案和乌兆星的下落首当其冲引来一批又一批的侠士,温柔乡闭门不见客,焦青帝乐得将这群人收罗到一处去。
琼鱼坊和黄金台两处地方人满为患,就是烧香天设立在码头的驻地门庭前也开始往里迎人。
孟灯铃失踪了两天,第三天图苏纳尔玛大驾光临,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
她出现在一个普通的早晨,和楼底下的姑娘们一起吃羊肉胡饼。温柔乡里那些花一样的女孩们说说笑笑,丝毫没受到这场风波影响。苏星拂收养无家可归的她们,让她们在乐坊里生活,传授技艺,把她们保护得很好。
古刹山上是没有过这样的景象的,纳尔玛第一次遇到她的主人的时候,孟会鸢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被关在爬满苔草的院子里。
纳尔玛听着身边的小鸟们叽叽喳喳,有点想古刹山的鸢鸢。
就这一会走神的功夫,纳尔玛刚好被从厢房里出来,这几日一直和苏星拂彻夜长谈的张昆玉撞了个正着。
两人先前也是交过几回手,不算陌生。张昆玉没料到古刹山居然也会来凑这里的热闹,甫一碰见纳尔玛还有些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还能为什么?”纳尔玛怪好笑的反问她。张昆玉不语了,只是很烦躁地抓头发,把头发抓成乱糟糟的一片,这几天里她一直不知道让周小怜一个人去对付那群人到底是对还是错?
那日她和乌兆星一起回温柔乡,苏星拂和孟灯铃听了周小怜的计划都没太大反应,权衡利弊下或许那就是最好的方法了……乌兆星也不是没拦过,可他拗不过小怜,两只眼睛看见周小怜执着的脸就节节败退。
张昆玉侧过眼打量最角落里那个一言不发,一身黑衣抱剑的陌生男子。周小怜临行前偷偷与她交代过:“昆玉姐,你一定要把我的铜凤交到一个叫燕紫芳的人手上。”
苏星拂为她引荐,剑交过去,对方抱在怀中松不开手。也不知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她没心思去探问这些。
苏星拂还有事情要与张昆玉相谈,屋子里的一行人都被赶了出去。乌兆星一溜烟不见了,孟灯铃看着燕紫芳眨眼,直言不讳:“你现在看上去好像个鳏夫。”
燕紫芳没心思搭理她,准确来说是没心思搭理任何人。从听到周小怜以身涉险的时候他就开始犯心慌了,好像整个脑子都快被一把火烧干净。如果不是怀里还有这把铜凤剑,他快要在这里就发疯。
也不对,其实他一直在发疯,从周小怜拒绝他离开这里开始,身体里的那把火就没有熄灭过。
燕紫芳一言不发,抱着剑往下走,他被苏星拂安排在之前小怜住过的那间二楼厢房里住。抱着周小怜的剑躺在她睡过的榻上,燕紫芳脱掉两只手套,眼神空洞,发泄般把自己的右手手背挠的血肉模糊。
说到底就是不够强。如果够强,小怜不必为他徒手接那把剑,受伤,亲身赴险……或者从一开始就不用让她遇到那些比武招亲的烂事情。
比武招亲一开始的确就是洗雪山庄给他们两人设下的过场。周珊瑚周庄主有意把小怜嫁给燕紫芳,或者说,把小怜绑在他身上,让他把小怜带回鹭点烟汀,任劳任怨照顾周小怜一辈子。
周珊瑚那时候和他说:“世道之后会变得很乱,我有要做的事情,尚不能保全自身。只求鹭点烟汀看在过往的情分,可以帮帮小怜,善待……我唯一的女儿。”
想到这六年间,暗无天日的时光中,那些信中有关周小怜的一字一句,燕紫芳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头应下了周珊瑚的请求。
后来垂柳湖畔,知道一切也是看着他们两人长大的猫婆婆和毒婆婆问他:“怀芳啊,怀芳,我们虽然舍不得让二小姐受人间疾苦,但你也曾是我们照顾过的孩子……你可知若是应下庄主的请求,你今后的一生,都必须为了小怜儿的喜怒哀乐所驱使,是不得自由的?”
“我知道。”
他知道,他真的知道。燕紫芳眼睛紧紧黏在小怜掠开的背影上,女孩像一只无忧无虑的麻雀。比起那些,他现在更在意的是小怜原来真的长成与书信中一模一样的样子了:“我本来在鹭点烟汀也不得自由,婆婆。”
“那能一样吗?”毒婆婆听到他的答复,有些失望地扭开头。
而猫婆婆抖了抖杖子,几番斟酌要如何与身边这个孩子开口劝导。最终也只是叹息道:“你们都是好孩子,是有缘分的。我和毒婆婆想说的话,你也在信里看过许多回,我们也不知该怎么劝你才好。”
“你从小为了小怜儿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那年红真中毒,你小小年纪因要偿还前人的情义来洗雪山庄,日日要受抽血之苦;后来红真死了,小怜儿遇难坠楼,几乎粉身碎骨,回天乏力,你背着鹭点烟汀,跑那么远过来救她,也去了半条命……”
“我们的意思,永远只是那句话——你不欠洗雪山庄任何人,怀芳。”
“那些先人留下来的灾祸,何苦你一个孩子来偿还?”猫婆婆对着燕紫芳感慨道,“你用六年换来如今的片刻,不该浪费在这里……况且,小怜儿自痊愈后,已不记得当年之事了。”
燕紫芳安静了一会儿,其实他本来就很安静,只有痛瞳孔会颤动,就连呼吸也不太明显。他没在思考那些“代价”、“偿还”、“抽血”之类的事情,猫婆婆说他们是“有缘分的”,燕紫芳因为这四个字,竟暗暗感受到一些被肯定的快乐。
他缓缓道:“那些很重要吗?她不记得那些会觉得痛的事情很好,我不想她是因为报恩才留在我身边的。”
“我会答应周庄主,也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燕紫芳顿了一下,他抬起手,下意识按在自己心口上,那里似是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跳动,这不该是一个药人拥有的,“我想从她身上感受到更多的——人?”
幼时的小怜,让一直被剥离情感和“人”这一层身份的他,看见了喜怒哀乐是什么样子的。
药人是工具,不是人。
鹭点烟汀里的老人们一直这么告诉他,也这么使用他,他们在他的身上做了一次又一次剖开缝起的试验。药人,工具,不需要有感情,甚至也不需要知道什么是痛,不需要表达,发出声音。
他被送到洗雪山庄是为了给杭红真解毒的,抽血,换血,试毒,试药……和他在鹭点烟汀所遭受的一切也没多大区别,他一开始是这样以为的。
可是,不一样。
因为洗雪山庄有喜欢缠着他说话,每天都刻苦练剑,拽着他非要他看的周小怜。
“我会变得很厉害的,你救了我爹爹,以后我保护你呀好不好?”
小小的周小怜看着他,眼睛里只有他,崇拜又感激,一心一意只喜欢……爹娘姐姐婆婆们,然后是他。
周小怜煞有其事地告诉他:“你一定要等我长大啊,可千万不能让别人保护你,我会对你特别特别好的,我不会忘记你的。”
“我不会忘记你的,怀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
泪水忽地滚落下来,燕紫芳面无表情,只有肩背抽动。哭真的有点丢人了,可是怎么能不哭?
周小怜在这一路让他明白了恨、怨、忮忌、愤怒、怦然心动……他愿意像条狗一样低声下气,求她不要以身犯险,还做了自己从前瞧不上的挟恩图报的行动——可周小怜仍然,仍然没有为他停下脚步。
她甚至没有抛弃自己这条狗!燕紫芳咬住铜凤剑柄,把那截木头当做小怜的手掌,脸颊,为了泄怨啃咬。好恨,为什么明明都认出来了他是谁,却还是……不愿意让步一点点?
燕紫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关了三天,不吃不喝,无声无息,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他把自己活成一条被小怜遗弃在温柔乡的狗,铜凤是他唯一能充作慰藉的骨头,就连三百两他也不擦了,每天就痴痴地在榻上擦着铜凤,心急如焚。
直到第三天,小怜定下的三日之期已至。温柔乡内一众人齐齐在楼底坐了半天——张昆玉心沉了下去,她这几天已从苏星拂处得知事情全貌,可还是不能尽听苏星拂一人所言,不禁抚案而起:“我去找她。”
苏星拂说:“纳尔玛,你和她一起去吧。反正你也是受托而来,黄金台那些人对你们二人防备不深,我们就不露面了。”
她说完,又看向蠢蠢欲动的燕紫芳:“燕少侠,我知道你救人心切,但我们还有要事要谈。”
所谓的要事,便是倘若纳尔玛与张昆玉都没有救回周小怜,他们一行人之后又要怎么办。
少女们齐齐散开,纳尔玛和张昆玉先行一步。苏星拂对眼前境遇头疼不已,茶也喝不下去:“事已至此,与焦青帝一战在所难免。不提你、周二小姐和他们积怨之深,就连神光斋也深入此局。”
“依我们所想,若是今日未能救出周二小姐,以现在人手,只怕要兵分两路:其一,由张大姑娘远奔洗雪山庄,寻求援手……日月江北与韦郡相隔甚远,寻常人短时间内未必能往返,因此只能由武功不俗的张大姑娘去做;其二,你、我两人,得在城中牵制烧香天,为张大姑娘斡旋出时间。”
讲到这里,苏星拂正了正坐姿,遣人端来文房墨宝,铺在案上书写思路:“仅凭你我之力,若是烧香天倾巢而动,必然难保自身安危。如今纳尔玛或能为你我所用,但也不必太指望她……至于乌兆星,他的身份实在太过特殊,若非紧要关头,不可轻易为我们所用。”
“……总而言之,目前最要紧的问题,还是人手不足,”苏星拂两条眉毛苦恼地快拧成一团,“不知鹭点烟汀在此地可有……?”
燕紫芳半垂眼帘,声音嘶哑的就像是被人药了一样,吓苏星拂一跳。他答得斩钉截铁:“没有。”
苏星拂料想也是如此,整个人都泄了半分力。她一人支撑温柔乡不知道多少年,如今天塌下半边来砸在她身上,几乎就能把她砸到伏在地上:“此事始终不宜声张,况且神光斋虽然比烧香天在江湖上更有名声,但大多数时候不过也就是做交易买卖的地方——焦青帝——若与她对簿公堂,只怕以我们如今所知所得,也很难让江湖人尽信于你我。”
“……我有一物,或许能派上些用,”燕紫芳听了半晌苏星拂的苦水,脑袋终于转起来些,挪动了一下身形,“只是它能招来的人,应当也不大——”
“只要不是如乌兆星那样的魔头,”苏星拂忽闻燕紫芳松了口风,当下也顾不上燕紫芳究竟会找来什么奇人了……毕竟最低的下限乌兆星就在楼里待着呢,“能派上些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我们需得早做打算。”
“不过若是今日她们将小怜姑娘带回来,无论如何,我们都会将你们先送回洗雪山庄。”
人手的事情姑且算能解决了,苏星拂也松了口气,继续说起另外的安排:“他们既然是冲周二小姐来的,那只要你们两个离开这里,此地说不定能暂且归于太平……烧香天再如何丧心病狂,应当也不会轻易对神光斋下手。”
“先不提什么为民除害,帮虞家母女报仇的事情。周二小姐尚且年轻,一腔孤胆,不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但燕少侠,你应该也希望她能好好活着吧?”
……
是,但是听到苏星拂的话,不爽,不开心。
他的确希望周小怜要好好活着。
燕紫芳没说话,心里的怒火却莫名的炽盛起来。“只要离开这里,说不定此地暂且就能归于太平。”苏星拂的话听着好刺耳,他在心底暗暗说:不是的。
燕紫芳喉结滚动,那句话让他觉得不值,为小怜而感到不值:难道此地的风波都是因为周小怜而起吗?不是这样吧,是褚见珏和焦青帝想要谋反,是他们让太平之年不再太平,让百姓经受苦难的人,是他们啊。
三郡战乱,褚见珏和焦青帝为了一己私欲,把天下都卷进烧不尽战火里是迟早的事情。如今一时的太平,不过都是被粉饰出来的虚幻假象。而周小怜……周小怜只是得知了这一切,拼了命的想要改变这些尚且还是苗头的错缪——
值得吗?
可如果她在的话,一定会说:“我觉得值得就够了。”
燕紫芳第一次,隐隐在除了周小怜的人身上,明白了什么叫做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