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且按下心中的焦躁与厌恶不表,当务之急是将小怜找到。燕紫芳抬手按了一下自己的额角,尽量压抑住那股烦闷的心火。
救出小怜之后该怎么做,要怎么做,那些他都只听小怜是怎样想的。前几日他们各执说辞,谁也没法说服对方,可好歹那时候两个人都还好好活着,再怎样不开心,时时刻刻也能见到彼此。
燕紫芳深吸一口气,他这辈子都不想和小怜争吵了。
倘若最后一面,最后一句话是那些气话,他一生都难以原谅自己。光是设身处地的在脑子里想一想,都能让他几度呕吐。
他将铜凤抱得更紧,心里默默地和自己说:她要去做什么事情都好,为她粉身碎骨,不就是粉身碎骨吗。若是能替她去死,为她去死也未尝不可……总比现在只能等别人带回来她的消息好。
如果周小怜真的、真的出了什么事,只要没碎成一片一片,只要脑袋没有坏就能带回鹭点烟汀,他总还有方法把她拼起来,拼好。
他们可以在鹭点烟汀过一辈子,绝不再涉半分险。师叔师伯师祖们不会不愿意的,小怜是周摘桐的后代——在鹭点烟汀里论起来尊卑贵贱,还是他这个药人高攀了——在外面也是他高攀吧?
离开日月江北,洗雪山庄和鹭点烟汀,世外鲜活的东西,人来人往,于燕紫芳而言完完全全是一片空白……他于世外而言,未尝不是如此。
一草一木,芸芸众生,都是从前只存在于书中晦涩难懂的文字,而他这稀奇的药人,又脱胎自一段语焉不详的传说。
燕紫芳拨着刀上的剑穗,缭乱的心绪和细细密密的穗絮并无差别,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
想到他和苏星拂所说的能招来的人:不是鹭点烟汀的,与他还有关系的,即便如此局势也还会帮他的,还能是谁呢?
薄公子和梦深深是爱他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们绞尽脑汁让燕紫芳活了下来,两个人离经叛道疯了一回,燕紫芳是唯一的证明。薄公子和梦深深不可能不爱这个仅仅是为了活着,就要被改造的面目全非,人不似人的孩子。
三百两是梦深深和薄公子送给他及冠的贺礼,不过这把刀其实并不叫三百两。
燕紫芳拿到刀的时候惦记着信里面写过的小怜的铜凤,所以这把刀原本被他起“银鹮”二字为名。
三百两这个名字只是初见面时小怜问他,他紧张到怕根本没发现自己是谁的小怜听到多想,随口胡诌的:师叔说他这把刀放从前最多只值三百两。
……一直擦刀,也只是因为不敢看小怜的脸和眼睛。
银鹮刀比起别的刀剑一生风风雨雨,其作为一对父母交给孩子的刀,所背负的更为重要的用处,是作为信物。
给燕紫芳刀的时候,薄公子难得留在燕紫芳身旁。
他向来在鹭点烟汀待不久,也不在乎什么亲缘牵挂,甚至对这个孩子避之如蛇蝎。
当年梦深深早产诞子时九死一生,薄公子对此心有余悸。他送襁褓里的死孩子到鹭点烟汀时,不忘向谷中人求了一副药帖,接着在鹭点烟汀连喝了一个月断子绝孙的药汁,药量只加不减。
此后数十载,只有梦深深要求他去鹭点烟汀时,他才会纡尊降贵的来看一眼燕紫芳。
然而送刀的那次不知为何,他竟然在鹭点烟汀小住了三日,亲手为自己不太熟悉的孩子刻玉玦,想来应当是抽不开身的梦深深要他这样做的。
他每日一边刻,一边嘴巴不停地讲:“若来日芳儿你在江湖上遇到什么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就带着银鹮刀,去通郡找一家叫‘梦浅浅’的铺子。”
薄公子手上刻着朱鹮鸟,嘴里说到梦浅浅,也不知想着了什么,脸上笑得颇为不值钱。
那时燕紫芳刚从藏书楼出来没几个月,六年没说话,他已不能正常的与人对话。有时也走神,在庭中一坐就是一整日,看着远去的燕雀,心里想的都是书上那些还没来得及背下的武学心法。
薄公子陪了他三天,三天以来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燕紫芳听着,但一直没有开口。直至在朱鹮鸟纹的玉玦完工时,他将玦握在掌心,这才朝薄公子说了一句:“多谢。”
“死小子。”
薄公子办完了事,终于打算要走,听到亲儿子没什么感情的道谢,唇角抽了抽,很是嫌弃道:“算了,谁让是我和姐姐造的孽,喂。”
他叫住抱着刀,转身迫不及待要离开自己的燕紫芳,语气算不上语重心长,更像教小猫小狗规矩:“我知道你一定还会去找她,记住了吧?有事记得去通郡。”
“……人,不那里。找?”燕紫芳说话磕磕绊绊,断句也很是奇怪,即便如此,薄公子还是听懂了燕紫芳的意思。
“我这是让你有事找你爹娘,不是让你有事让你找你爹娘卖命的地方。”
非衣会和紫羲楼的暗桩不在通郡,薄公子伸手拍了拍燕紫芳的头顶,临了倏地道:“哦,对了,你要是跟你那个心上人修成正果了,也可以一起来。”
燕紫芳:……
薄公子见他这副无话可说的样子,觉得很是有意思。不由仰天大笑,随风闪开。
想起过往之事,燕紫芳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他现在背着银鹮刀,铜凤剑被珍而重之的挂在腰间的皮带上,那里原本是用来佩刀的。
他与苏斩兰要去通郡,找薄公子。
苏斩兰本是不大乐意的,可她万事都听苏星拂的安排。
燕紫芳先前和苏星拂说自己要去一趟通郡,找人。她不加阻拦,只沉吟片刻,最后深思熟虑,将小丫头派给燕紫芳:“让斩兰与你同去吧,正好神光斋也有在通郡办事的分部,让她也去找些援手。”
苏斩兰被苏星拂叫过来,听闻此事,并不赞同。她先是为自己据理力争:“孟灯铃还没回来,我这会儿若是走了,姐姐你身边就真的再没有一个可用可信的人了!“
然而,她怎么的拗得过心意已决的苏星拂?苏斩兰眉毛刚刚攥起来,苏星拂的眼刀就已经剜到她身上了。
女人的语气很是严重:“斩兰,你来到这里,是自己说过,事事都要听我的。”
苏斩兰被苏星拂说的话吓得一激灵,眼见无可转圜,她泄气认命:“我知道了……”
去通郡的路来回是两日,若马不停蹄,万事顺遂,左右一日半的时间也能回来了。
苏斩兰和燕紫芳两人一起从偏门出了温柔乡,因安水村那语焉不详的灭顶之灾,这会儿韦郡城门出关的地方人手加派了许多,严进严出。
苏斩兰并不急着通关,她停在一片商铺前,眼睛一扫水泄不通的关口,冷哼一声:“果然还混了不少烧香天的人……跟我来。”
两人不走正门,而是去了一处偏僻些的侧门。
这里挤满了贩夫走卒,大部分人的板车都要比虞雪芽那小驴车大上两圈。这道门是专过些行商车队的门,查的远比那通人的正门要松泛些。苏斩兰穿梭其中,燕紫芳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在今日值守城门的士兵中,有一名老人曾受过苏星拂的恩,他女儿当下也在温柔乡里做工。有他相助,苏斩兰和燕紫芳快些离开这里不是难事。
苏斩兰眼神敏锐,蹿到她熟悉的老头跟前,朝他招呼一声:“老唐。”
“苏姑娘。”老唐低头看到他们两人,便朝身旁的小兵使了个眼色。他是在这一片里年纪最大的,手下的人大多都受过老唐的照顾,眼下自然也毫无怨言的将凑在这儿的人赶到另一片地方去。
老唐搓搓手掌,温柔乡难得请他办一件危险的事情,他现在还是有几分紧张。穿着轻甲的老人快步引着苏斩兰和燕紫芳往外走:“苏坊主交代过了,我知道。你们快些走吧,过两日还是我在这值守,到时候你们再回来。”
老头操劳多年,身子已不大硬朗,双眼也浑浊不清。他颤颤巍巍,步履蹒跚地在两人身边跟着护着,眼见快出去了,还是没忍住殷切地轻声问他们:“苏姑娘,你们这一去再回来,是不是之后咱们这儿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苏斩兰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燕紫芳因为他的话想起小怜,忍不住用余光关注起这名佝偻着的老者。
这是世间再普通不过的人了。燕紫芳摸上铜凤的剑柄,心里又在想:身旁的老人,他并不是一个身无长物的人,只是他的能为让他只能将温柔乡视作滔天洪水中的一截浮木。豁出命去帮衬他们,图什么呢?
老者并不能察觉燕紫芳的困惑,他尚且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想要从苏斩兰那里得到答案:“是不是之后我们的日子就能好起来了……哦,对,对了。我家那丫头,这些年多亏有苏坊主照顾,她,她近来过得可还好吗?”
“唐姐过得很好,若是顺利,不多时便能给自己赎身了,”苏斩兰想了想,又补道,“坊里其他姐姐们也很好,不必太担心。坊主会保护好姐姐们的。”
在墙根底下长了一辈子的草,总比随着风儿来到这里的浮萍们要更敏锐,能先一步嗅到一些风雨欲来的土腥气。
“哎,哎……”老唐忙不迭应着,将他们送出韦郡都城。城外备着三匹马儿,骑在其中一匹上来回转悠的,正是孟灯铃。
韦郡局势最迟今夜就开始缩紧了,张昆玉和图苏纳尔玛一但在黄金台出手,烧香天与温柔乡一行人便是彻彻底底在明面上撕破脸了。
孟灯铃仍是那一副天塌下来都无所谓的表情,见燕紫芳两人从城里走了出来,她笑嘻嘻地朝他们挥手:“这儿,这儿呢!走这么慢,咱们可急着救人呢!”
“图苏纳尔玛是你找来的?”苏斩兰走了过去,翻身上马一气呵成,但对孟灯铃满脸都是不虞之色,她笃定道:“你和古刹山还有往来!”
孟灯铃并不否定。既然图苏纳尔玛来了,聪慧世故如苏星拂,自然猜得到她与古刹山根本不似先前表现出的那般闹得很不愉快。
苏斩兰在苏星拂身边浸淫为人处事之道已久,若是连这些事情也看不出来,那也真是白跟着苏星拂了:“我这也是为了帮你们,何必这样看我?难不成就凭我们这群三瓜俩枣的,能斗得赢此地的地头蛇?”
孟灯铃语带讥笑着讲:“那周二小姐人笨了些,傻乎乎的不怕死,不愿意走,被人利用也毫不在乎。可我这命价贵得很。我才不陪你们一起死呢!”
苏斩兰听了有些不大舒服,她刚开口说:“你别这幅……”
“她不笨。”燕紫芳骑在马上,忽地出声打断了苏斩兰的话,不轻不响地反驳道。
“她留在这里自始至终是为了救人,你不该这么说她。”
孟灯铃手上动作一僵,没想到燕紫芳这哑巴竟为了小怜驳她的话。明明他也是那样想周小怜的吧?明哲保身,他也让周小怜逃过呢,这会在这装什么回护情深,真是让她觉得好笑。
孟灯铃颇不走心的回嘴道:“怎么,她不笨么?甘霖和褚见珏那种货色,玩她跟玩——嗬。”
银鹮刀不知是何时出鞘的,刀尖与燕紫芳的视线一并指在她咽喉上。孟灯铃适时闭上嘴,唇角也不咧着了。
燕紫芳的动作让她有几分生气,显而易见。苏斩兰脑子嗡嗡作响,朝他们两人间伸出些手,她学着苏星拂的语气制止两人:“你们这、这是做什么?快放下!”
“做错事的是那些人,你不该在背后非议她,”燕紫芳算不上被触怒,只是先前那股咽不下去的气越滚越大,孟灯铃火上浇油,让他不能再忍,“你没资格那么说。”
孟灯铃没出剑,打不想在这坏事,只能强忍着自己的脾气,眉一点点沉。
苏斩兰手足无措,她想在其中调解两人,却不知从何说起……孟灯铃说的不错,燕紫芳也没说错,难道要各打五十大板吗?
“算了,懒的和你们争这些,”孟灯铃先退一步,但挂着笑,是被说教的怒极了。
她扬起手中的长鞭,一鞭狠狠地砸在马的身上,风被破开的声音将苏斩兰都吓了一跳。雪白的马儿身体震抖了两下,旋即爆发一阵可怖的嘶鸣。
孟灯铃却好似将自己死死夹在马上了一样,身体丝毫不动:“反正我把纳尔玛找来,对你们仁至义尽咯。韦郡这群蠢货是死是活我才不管呢,不过,这是忠告……”
“以后可千万别让我遇着你们——”孟灯铃皮笑肉不笑,“将来若是碍了我的事,我定会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抛下这么句狠话,孟灯铃策马离开。
苏斩兰看着孟灯铃身影远去,肩膀不禁塌下。他怕两人大打出手,现在危机不再,苏斩兰整个人松了口气,不再紧绷,对着燕紫芳安抚道:“你别太在乎她说的话,灯铃她、她就是这样的人……”
“我知道。”燕紫芳一手捂住自己的上半张脸,声线有些发抖,也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其他的。
“大家其实知道周二小姐是很好的人,”苏斩兰忍不住开口道,“只是现在的江湖……人不可以心太好。”
“况且周二小姐若是杀人不成,便将整个温柔乡也拖下水了。温柔乡里姐姐们的命也是命,苏姐姐怎么忍心让她们也跟着一起死?”
燕紫芳良久才收拾好散落的情绪,他一言不发地勒马,神色被垂下的发丝和渐暗的天色遮得晦暗不清。
往通郡去,前路未卜。他喃喃,又重复一遍,但已经不能再好好模仿寻常人讲话。
小怜不在身边的这些日子里,他似乎飞快地退化回了从前那种口不能言的状态,说话颠倒错乱:“我知道,明白,道理。”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