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局

    “哈……”

    最先发出声音的,是被小怜串在剑上的褚见珏。

    他似是早已预料到周小怜会飞脱樊笼,这一剑,她迟早会送进自己的身体里,褚见珏并不意外,反而语调相当亲昵地问她:“你来了,小怜。”

    “你身体今日好些了吗?先前我离开的时候,你还很虚弱,你身上中了毒,剑……还拿得住吗?”

    一头藻发在狂风中摇曳,周小怜没有说话,她沉默的有些过了头,铜凤剑三分之二没入褚见珏的身体,从另一侧露出悍然的光亮。

    紫电青霜,也不过如此。

    焦青帝,杜晴堂两人心中虽骇,却并不急于救下被小怜重伤的褚见珏。褚见珏对这无情的一剑一脸春情荡漾,显然也不需要他们救。

    战局随着周小怜的突然出现再度分开两边。

    射莺儿三人撤回原地,昆仑奴直觉犹如鹰隼,一眼就先发现未曾谋面的少女身上的异样。他用颇为蹩脚的官话告诉身边人:“她,你们的人?看上去,走火入魔。”

    苏星拂闻言,浑身肌肉一紧。

    小怜瘦了很多,不过四五天,整个人却像是一根被劈成两半的病树。她面色比雪更白,白得毫无生机,苏星拂乍一眼,没有从她的脸上看出一点点疲态。

    因为周小怜的嘴唇是红的,挂着血的红,眼睛也很亮,像一块被雨水打磨数百年的卵石,圆润光洁。

    若不是射莺儿说她走火入魔,苏星拂现在不会在这一片混乱中注意到周小怜身上正在发生的的奇异。

    图苏纳尔玛也听见了射莺儿所言,她也有些诧异这昆仑奴的判断:周小怜方才与她分别时还是可以好好对谈,机敏聪慧的常人。在洞穴里走了一遭就走火入魔,地下后来发生了什么?

    ……三殿下在她心中应该还没有那么重要的份量。

    要么……就是奇遇?宝藏?

    可焦青帝在这儿掘地三尺多年,地下如果真有什么武林秘宝,难道还会让周小怜这样懵懂的女孩捡到?

    图苏纳尔玛搭在刀柄上的手指轻轻点了几下。

    如此看来,只有焦青帝有意为之,让周小怜触及了什么,她才会陷入这样走火入魔的状态?

    古刹山的杀手,将视线投向另一端的焦青帝,细细观察。

    老人当然看见了形似鬼魅的周小怜,也看见了那把穿过褚见珏胸膛的剑。

    焦青帝的脸上并没有因褚见珏受伤而慌乱,也没因周小怜走火入魔而得手的喜悦。

    甚至,她看着周小怜的眼睛里,没有恨。

    明明周汀情杀了焦秦剑,此仇不共戴天。

    但焦青帝对周小怜的出现毫无触动。

    她是一潭古老的水,平静地站在原地,观赏着一步步奔向周小怜的燕紫芳,这是出剑的好时机,燕紫芳毫无防备。

    杜晴堂禅杖抖动,一股剑气却轻飘飘砸在他的脚尖半寸前。

    铺在地上的木板应声断裂,杜晴堂忍不住侧目。

    焦青帝目不斜视,淡淡威胁道:“别动。”

    她皱起的皮肤上,如今遍布棕色的斑点。

    老人佝偻的身体挡住杜晴堂的半边,宛如一道苍老的山隘。

    武功高强的女人,身上没有杀人的欲望,反倒满目慈爱,这样伪善的姿态,让杜晴堂这狼子野心的人都觉得恶心。

    只可惜再怎么不爽,杜晴堂也没有焦青帝那般深厚的武艺。他现在打从心底觉得这共事的人都是疯子,都是被周小怜魇住的疯子!

    黄金台的住持忍不住看向那个差点就能一剑杀了自己领头上司,披头散发的妖女,步履生生止在原地,一动不动,青筋暴起:“焦前辈……这又是为何?”

    焦青帝道:“你杀不了她,不如省下些力气。这样还有趣些。”

    他堂堂住持,行凶多年,眼下杀不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周小怜?

    杜晴堂眉头拧紧,打心底觉得自己被焦青帝侮辱了,却又忌惮于她的声望与资历。

    在场众人各怀鬼胎,而万众瞩目的周小怜,此时此刻,几乎承载不住胸腔中那颗过速的心。

    在看见燕紫芳的那一刻,在他们两人对上视线的那一刻。

    周小怜躁动的心跳甚至让她一度失去听觉。

    褚见珏的话不是她不回答。

    而是天地无声,万籁俱寂,她压根没听到褚见珏的声音,又要谈何回应?

    燕紫芳在看到周小怜的那一刻,心魂也激荡难耐。他没有片刻犹豫,直奔向少女的身旁,苏星拂都没能抓住他的半片衣角。

    周小怜对燕紫芳笑了一下,她声音很轻,场上的所有人却都能听到:“我想起来一些事情。”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周小怜娓娓道来,许多人却心不在焉。他们不约而同的在心底想着同一个问题:

    明明快要到夏季了,如今是季春,春将尽也,为何……

    苏星拂和射莺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为何黄金台藏经阁上,现在,好像有点冷?

    越靠近周小怜所在,便越能感受到一丝被狂刀刮过骨头的悚然。

    杀意。

    她没有走火入魔,只有燕紫芳知道,周小怜过分唇红齿白的模样不是因为走火入魔,而是药人的血滋补过度,烧死了她体内一部分吊着命的蛊虫,让她抵达……不。

    不是抵达比先前更圆满的境界。

    周小怜只是回到了,她十岁就能抵达的境界。

    倘若这一代,只能有一个天才,那这个人绝不是周汀情,乌兆星,更不是甘霖。

    万里挑一的绝代天才,只能有一个。

    只能是周小怜。

    只有她。

    日月江,江上风光,尽付与一剑中。

    她幼年时参悟了洗雪剑法,垂柳湖畔的一剑,曾轻飘飘斩下了怀芳的一颗心。

    燕紫芳想起过去的那一剑,手上发抖,忍不住问她:“你想起多少事情?”

    周小怜从褚见珏身上抽出剑身如霞光四射的铜凤剑,褚见珏闷哼一声,竟跪伏在燕紫芳身侧。

    周小怜目不斜视,仅是抬腿踩住他左脚脚踝,不留情面,也不遗余力地一踩,褚见珏的脚踝骨霎时便发出一声瘆人的断裂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好疼……好……好疼啊!”

    褚见珏怎么也想不到,周小怜竟然真的这样无情无心。

    他的哀嚎响彻楼台之上,周小怜始终面不改色。

    “你太弱了。”周小怜没有再对褚见珏出第二剑,没有那样的必要,于她的剑法而言,与褚见珏这样无力抵抗的人一战,好没意思。

    但是还不够。

    只是这样的报复,还不够。

    周小怜随口应付了燕紫芳那个问题一句:“不知道。”转而又踩着褚见珏,抬起剑,直指往焦青帝的面门:“事已至此,我是不是该尊称您一声……祖母?”

    苏星拂神色不改,想来是早已知道了其中秘辛。现在的这群人里听到这个消息的,只有杜晴堂身形一晃,倒是焦青帝好心,又伸手扶住他肩膀。

    焦青帝道:“我以为你不会认我。”

    周小怜道:“我也以为你会杀我。”

    焦青帝对此并不诡辩,她坦率认下:“我原本是想杀了你的,可看到你那张脸……我实在没想到,周珊瑚居然真的和那只小畜生生了一个孩子。”

    焦青帝发自内心的笑了一下:“你和我的女儿秦剑长得很像。”

    周小怜自顾自冷冷道:“地宫里的那个人,我杀了。”

    焦青帝和缓道:“是么?也好,他活得已经足够久了,你杀了他,对他而言,是件好事。大佛座下功德一桩,你来世还会是个好孩子。”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周小怜的剑锋不曾在这对话中有半分偏移,“焦青帝,我给你说遗言的机会。”

    焦青帝并不嗤笑小怜的张狂,她懒洋洋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腰脊,在褚见珏的要求下,她的剑已蛰伏太久了:“你不好奇你父亲的故事吗?”

    “回到洗雪山庄,自然会有人告诉我,”周小怜轻轻一掠,飞出了原地,“我会用你们的人头,让周珊瑚告诉我所有的一切!”

    她自幼对家人无处安放的恨意,此刻终于有了一个缺口,鱼贯而出,汹汹袭来。

    铜凤剑上血水未干,不知周小怜到底是用了怎样的功法,那柄软长剑竟有了彩珠之辉,绚烂非凡,五光十色。

    焦青帝一把挥开身前碍事的杜晴堂,仰天大笑:“好剑!好女儿!周珊瑚养的两个女儿,的确不错!”

    两人出手,皆是杀招。铜凤剑刚柔并济,无坚不摧,软剑灵蛇般缠上焦青帝的剑,好似万千烦恼丝倾泻飞流,焦青帝狂笑不止,抬手一震,周小怜顿感肺腑被紧紧一攥,险些爆裂。

    “杀我!来,杀了我吧!我倒要看看……你那个姐姐杀了我的秦剑,你这黄毛小儿,能不能在这里杀了我!”

    周小怜五内撕心裂肺的痛,须臾间口鼻血流不止,剑却不曾因此有分毫转移。铜凤剑横斜一扫,罡风霸道的在焦青帝脸上留下狰狞血口。焦青帝愈笑愈急,邪音与寺内禅声糅杂作一种不伦不类的魔罩,笼在几人头顶。

    “不好!”苏星拂两人自然是与杜晴堂挑开一战,但乍闻这纷杂错乱的声音,几人各有心脉激荡,气海翻涌。苏星拂本就鲜少出手,疏于心法,根基在这番境地中几度不稳,更是觉得自己有几条脉络都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杜晴堂、苏星拂和射莺儿,纷纷不约而同的一退,三人面色各异,最后竟都弯腰呕出一口鲜艳的血来。焦青帝这一出竟是毫无差别的淹向所有人!

    在众人身后,燕紫芳却丝毫不受这些声音的影响,他武功与苏星拂差不了多少,现在甚至比小怜看上去还要神色自然些。他本就是个木头药人,就是经脉被这一声声震断了,也能飞快地自补好身体。场上各人有各人要做的事,燕紫芳抬脚踩住匍匐在地的褚见珏,银鹮刀贯入地中,将他整个手掌钉在木板上。

    褚见珏眼珠因为剧痛而外凸,丑态必现,向上翻起,他不是不恨,眼神阴狠如要刺出毒汁的长蛇,焦青帝的声音也让他眼白充血,一条条红色的细丝好像寄生在他眼球上的红虫一样:“凭什么她爱你?”

    燕紫芳说:“她不爱我,也没必要爱我。”

    褚见珏张口便是喷血,一张巧舌如簧的嘴里,牙齿都断了几颗:“伪君子……道貌岸然。

    “你看着她那张脸,难道不心动?”

    “她的身体,好软呢,”褚见珏言语挑衅之意昭然若揭,他越说,越是沉溺过去,“你一定没摸过她的身体……不然怎么会说没必要?”

    “那双眼睛,比南海上贡的珍珠更圆,更明亮……咯咯,咳、咳咳咳!甘霖要她的命,是我拦着啊,她怎么可以恨我呢?凭什么啊……”

    “她的第一个男人,是我,是我啊!世上那么多男人,为什么偏偏是我与她遇见,为什么她偏偏垂怜于我呢?”

    褚见珏痴痴地笑了起来:“都是周小怜的错,对,都是……都是她,没有和她遇见的话……”

    没有和她遇见的话,那颗心,就不会被被她践踏成一片烂泥。

    “杀了她……杀了她!!”

    “谁杀了她,他日改朝换代,我——必重重有赏!!“

    褚见珏的怨愤婉转千回,他如今逾千斤之中的痛苦,比古往今来文人的愁肠更香艳。

    而受到他控诉的燕紫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银鹮入木三分,一点点深到锯动他的骨头,却不是被褚见珏话语中的亵渎所激怒。

    燕紫芳道:“我原本是在乎她那些珍贵的情感,究竟会给到天下最幸运的哪个人……”

    “但现在,要多谢你,是你做的那些事情,让我不在乎了。”

    “这几天里,我明白了一些事情。”

    燕紫芳的头终于垂下一些,发丝从肩上滑落,他扯动唇角,露出一个摄人心魄的笑:“只要她活着,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她想要,我什么都会给她。”

    “我不需要她的爱了,我们之间有比那更深刻的东西。”

    “她的身体里流淌着我的血……她快记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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