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剑

    黄金台,藏经阁上,两班人马已战至酣时,难舍难分。

    藏经阁下,周小怜逃出生天,九死一生,终于抵达唯一一处可以上行,离开此地的通道。燕紫芳的声音激得她胡乱抹了一把脸,从上灌入的萧瑟冷风一吹,她打了个激灵,脸上的泪珠被甩干。

    周小怜重振旗鼓,对着自己印在石壁上的影子怔怔念着:“要上去,现在不是停在这里的时候……”

    “我要上去。”

    周小怜喃喃自语:“还有人在等我。”

    洗雪山庄,一定要回到洗雪山庄。

    踏上第一阶石台,向上的阶梯不见尽头,周小怜以轻功登梯,身法既迅也灵。起初一百余阶楼梯,她如履平地,可越是向上,周小怜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就越多。

    这并非是什么常态,只因以她寻常的耐力和功底,像这样的台阶,恐怕要走上两三千阶才会知道累。可现下连三百阶都还未足,周小怜已经身形摇晃,步履不稳。她眼前景色几番变幻,原来是昔日登猎月台的记忆,正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地朝她奔来。

    一步,两步,三步。

    火光憧憧,形如鬼魅紧随其后。周小怜渐渐开始分不清眼前景象,此地与她过去常常入内试炼的猎月台到底有什么区别。

    从最高处掉下来的刀剑的声音,变成了她呼出气的声音,生刀子刮着她耳朵里的肉,周小怜心里像是被谁紧攥着一拧,紧接着腿一软,她毫无征兆的摔倒在台阶上。好险没将自己摔下去,这会从这百余阶楼梯跌落,恐怕不残也伤。

    她伏在冷冰冰的石面上一个劲地抽气,一呼一吸狂躁不安,身体抖如筛糠。脑袋里是一片橙色,白色,鲜红的火光,好大的火,洗雪山庄被烧了,火光冲天,与安水村和此地的火重叠了。

    杭红真和周珊瑚来去匆匆,周汀情紧紧抱着她,周小怜扭过头,身边还有毒婆婆和猫婆婆。她眨了眨眼睛,可眼睛好疼,只好抬手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一只眼睛,周小怜放下手,看见自己手背上是红色的,是血。

    周汀情发现了她的动作,少女拉住她的手腕,声音在发抖,可还是轻轻地哄着她:“小怜,别这样摸你的眼睛,会摸坏的。”

    周小怜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周珊瑚却刹住了脚步。洗雪山庄的周庄主这一年看上去还很年轻,只是此刻她面色铁青,犹豫半晌,似乎终于硬下心,做了一个艰难的决断:“你带小怜走,我领着情儿。”

    杭红真喃喃道:“你这样说,小怜会记恨你一辈子的。”

    “珊瑚,小怜才是你的亲生女儿,”杭红真凝在原地,面上无悲无喜,又或者说流露出的情绪太过复杂,周小怜实在不能看懂他,“她跟我走只会被那群人盯上,万劫不复。”

    周小怜察觉到周汀情拉着自己的手用力了,眼睛看过去,少女嘴唇紧抿,同样面露痛苦之色。

    杭红真的话似乎是有些刺痛了周珊瑚,女人生硬地撇过头,伸手去拉周汀情:“可眼下这是唯一的路!哪怕是小怜她在这里丢了命……也只能怪她自己命不好!”

    “伯母!”周汀情眼眶通红,听到周珊瑚和杭红真的争辩,她终于忍不住,当着周小怜的面哭喊了一声,“伯父说的没错,小怜才是您亲生的孩子!我求您,求您带走她吧,我求您了!”

    “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孩子!”周珊瑚泪如雨下,一滴洒在周小怜的脸上,像是一滴火星,周小怜被烫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

    她感觉自己真的一点也听不懂他们说的这些事情。

    什么亲生的,不亲生的?周珊瑚说的对啊,她和周汀情都是她的孩子,周珊瑚对周汀情一直很好,数年来,从未变过。她也与周汀情一同长大,哪里分什么真姐妹,假姐妹?

    周小怜痴痴的看着周珊瑚的眼睫,心中麻木,听到过去的自己莽撞开口:“娘,那我与爹爹一起走就行了吗?你们不要,不要这样吵了,姐姐,你和娘一起走吧。”

    周小怜看着周珊瑚浑身一僵,而后强硬地将她和周汀情生剥成两人,一眼也不敢多看她。

    懵懂的钝痛让她呼吸不过来,天旋地转,尘烟苍苍。

    再想起的,记忆中的杭红真已经是强弩之末。

    遍体鳞伤的男人将年幼的她护在怀中,风刮得她耳朵很疼,听不清东西。周小怜捂着肚子,她那时候怀里抱着一个木匣子,木匣子有她小半个人那么大。

    杭红真把她带到猎月台里,让她往上跑,自己却用身体死死抵在门前。她不愿意走,可杭红真一直在推她,两个人都在哭,杭红真比她哭得还要更凄惨一些。

    “你得活下去啊,小怜,你得活下去,你才多大的年纪!跑啊!”

    杭红真反复说着这句话,嚎啕不已,他背靠的门越来越抖,有人从外面撞门。他还想和周小怜说些什么,可寒芒带着血色一闪,周小怜眼睁睁看着刀砸穿了木板,从后面刺穿过杭红真的身体。

    她被杭红真最后狠狠推了一把,这才开始抱着匣子跌跌撞撞往上跑。猎月台每一层都有机关,周小怜从前一一走过,熟记于心,为她拖了一些逃命的时间。

    但聪明早慧如她,即便是这样的紧要关头,周小怜也腾得出脑子想之后如何是好。

    她心知迟早会被追上,不如逃到哪一层,干脆就将匣子藏在一块木板下面。周小怜惊慌失措地扒木板,泪水把挖的指甲崩断,鲜血淋漓的手指洗的湿滑,将东西囫囵藏了进去,周小怜才继续开始往上奔逃。

    一阶,一阶,又一阶。

    直至她在慌乱中,抵达猎月台的最高处。

    恒我窃西王母之药而奔月,当年周摘桐吃醉了酒,狂放不羁,贪仙人长生不老,欲射月夺药,传为洗雪山庄奇闻。

    后人听闻此事,故高筑猎月台,以励洗雪山庄后代参悟摘桐破天杀仙之意,精进武学功法。

    所以,这里是洗雪山庄最接近月亮的地方。

    只有万里挑一的天才,一生献于武道的痴儿,才堪能抵达至臻之境。

    可数百年以来,高处从未有人到达,十二层以上的机关早已生锈腐朽,一时内无力阻拦今夜密如虫蚁的追兵。

    小怜夺路狂逃,一身被各处飞出来的暗器扎伤刺伤,却浑然不觉疼痛。她想到父亲已死,母亲心系姐姐,最重要的木匣已经藏起……这辈子对不起的人,只剩下一个。

    年幼的周小怜泪痕已干,孤身一人爬到猎月台的木栏杆上。她勉强站稳身体,身后狂风大作,焰火烧天,残阳如血,她想起的人,竟然是怀芳。

    那日她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好好跟她说一句“再会”,不知道那个比她年长几岁的女孩,日后听到这个消息,会不会为自己的死伤心呢?

    叮、咚、咚。

    咚。

    追兵已至。

    “你们要的匣子,就在我这里!谁也别想拿到!”

    周小怜稚嫩的声音被裹在风声中,又如紫雷贯地,雏鸟清鸣,她声嘶力竭,硬生生为自己在飓风中划开一道口子。

    面前数人玄衣猎猎,凶相毕现,接连朝她扑去,与那些洞中的红眼天鼠别无二致。

    身后无路可退,她闭紧眼睛,干脆从猎月台上跳了下去。

    身体砸在房檐上,砸在地上,骨头断了,头也像是摔碎了。

    伸出手,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

    握住了。

    “嘶。”

    周小怜被手心中的刺痛唤回神志,茫然地睁开眼。

    她向右看去,竟看见了自己现在握住了的,将自己手掌划开的,一把剑。

    剑刃上幽幽射出一道银光,照在她脸上,照出她错愕的眼的剑。

    ——是她的铜凤。

    藏经阁上,出剑的人,面容苍老,形如枯槁。

    焦青帝如今是半截身子快要入土的年纪,这几年来失去至亲女儿,让她更是深受打击,疯魔癫狂。

    杜晴堂,褚见珏两人站在她身后,一人手持禅杖,尖刃处已血迹斑斑,被泡的面目可憎;一人手持马刀,面色不霁,一张脸隐隐透出恶狼的狡诈之相,眼睛死死盯着燕紫芳。

    焦青帝虽然因为年迈,两眼已经浑浊,但行走江湖多年,资历与武功造诣并非在场众人所能比及。

    苏星拂,射莺儿两人与她缠斗半程,焦青帝仍然能衣不沾血,风轻云淡,苏星拂和射莺儿却各自受了些伤……苏星拂死死咬住牙关:这样有来有回的交手,还是焦青帝对他们手下留情,毫无杀意!

    焦青帝随手甩了甩剑上的血,眼睛从左看到右,苏星拂看出她竟有些失落:“怎么张家那个小孩,和古刹山的那个女娘,都不在?”

    “……无可奉告,”苏星拂挺直腰肌,护在射莺儿,燕紫芳身前,轻飘飘讥讽道,“前辈不是说今日不插手我们几个后辈之间的事情吗?怎么言而无信。”

    焦青帝收回剑,对着他们呵呵一笑:“小苏,所谓规矩,不就是任人言而无信的东西吗。”

    “前辈真是人越老越不要脸。”苏星拂唇角抽动,她难得对人出言不逊,焦青帝动也不动,只是含笑。

    褚见珏面色阴翳,又接在两人话后道:“苏坊主,你我之间交易已成,眼下此事与你无关。将燕紫芳和那对母女交出来,我们不会为难你,你现在可以立刻带着你的人离开黄金台,继续做你们的生意。”

    苏星拂闻言也笑:“是吗?不巧,我已做了燕少侠和周二小姐的生意,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三个人,我谁也不交。”

    褚见珏面色更沉几分:“他们能给你什么报酬?苏坊主,神光斋与他们一行人孰轻孰重,你向来自诩是生意人,难道各中道理,还分不清吗?”

    “报酬?自然是你们给不起的报酬。”

    “况且天下大乱和天下太平,阴阳是非,孰轻孰重,我难道分不清吗?”既然已经撕破了脸,苏星拂也并非善茬,言辞之间锋芒毕现,反问起褚见珏来。

    褚见珏大笑几声,猖狂道:“张昆玉,乌兆星不在,就凭你们几个,若不交人,今日难道还想全须全尾的离开黄金台吗?”

    苏星拂长剑一扫,剑锋直指对立的三人:“若得罪的起……紫羲楼,神光斋,大可试试。”

    出乎意料的一方势力出现在这里,褚见珏尚未反应过来,倒是焦青帝盯着燕紫芳的脸,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与那人眉眼相似,倒是有趣。”

    “不过,古刹山的女孩,”不等燕紫芳和苏星拂开口,焦青帝复又幽幽道,“既然已经在地宫走了一遭,现在又何必藏在一旁,闷声不响?”

    正入藏经阁顶的门前,黑影深深浅浅地浮动,须臾之后,纳尔玛的半张脸从中露了出来。

    楼道间光影变化,叫人实在难分清她的神态:“焦前辈应当知晓古刹山是为何而来,我无意入局,只想做完该做的事情。”

    褚见珏看见图苏纳尔玛,不禁眉头紧蹙,朝着焦青帝厉声道:“不行,眼下不能让她把阮真棋带走,阮真棋手握天衢卫,知道的太多,必须留在韦郡。”

    “既然苏坊主不愿领情,那今天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必须得死。”

    即使被人威胁,路遇强敌,纳尔玛也并不紧张。她的视线只投向焦青帝,一只手按在腰间刀柄上,淡淡道:“必须死?依我看,未必。”

    她往左边侧过半边身子,向苏星拂使了个眼色。女人一皱眉,伸手扯过严阵以待的燕紫芳,射莺儿,三人往一旁靠了一些,留出一条畅通无阻,直向焦青帝三人的通道。

    起先是一阵幽风,像一只蝴蝶,柔缓地扇动了影影绰绰的火色。

    再然后,是匆匆的,轻促的足音。

    若不是在场众人摒起呼吸,只怕无人能听到那一阵声音。

    燕紫芳福至心灵。

    方才他腰间扣住的铜凤剑被褚见珏砍断皮扣,一路掉到空旷的楼道中,隐没于暗色间,失去了踪迹。

    就在在场众人喘息舌战之际,他无视了苏星拂的阻拦,挥刀迅如闪电飞虹,干脆利落地劈向褚见珏!

    这一刀并未直取到褚见珏的项上人头,焦青帝一剑快风,银鹮刀刀光冲天。

    这一式虽被焦青帝不费力气地化开,但紧随其后的,便是射莺儿那一把大开大合的域外铁刀!

    苏星拂面上颜色变了一变,旋即身形一摇,也果断滑入五人之中。她虽不知燕紫芳为何突然暴起,但就当是直觉吧……

    纳尔玛的眼睛,风里的血气,她闻到了,一种狂雨的味道。

    六人混战,白光频闪。

    焦青帝应付起他们几个小辈得心应手,奈何这一轮苏星拂、燕紫芳、射莺儿三人紧咬住她一人不放。尤其是燕紫芳已身中数刀,却仍目眦欲裂,像条发瘟疯狗似的咬牙朝她攻来!

    三人成军,路数各不相同,武功也并非什么浅陋无知的虾兵蟹将。焦青帝神色远比先前凛然许多,战况胶着,她手中长剑再度一扫,气海狂震,一连将面前三人逼退数步。

    “好,很好。”

    焦青帝剑上血水长流,发鬓微乱,一身长衫拖迤在地上。

    女人提着剑,像一头年老的母狼,一步步逼近她奄奄一息的猎物。

    然而,就在那一刻。

    焦青帝近乎毛骨悚然。

    她在燕紫芳的刀光中,看见了褚见珏空无一物的身后。

    他背对着那扇漆黑的门洞,焦青帝竟从中感受到一丝裹挟着寒意的剑风。

    多年以来摸爬滚打的经验,让焦青帝下意识对褚见珏喊道:

    “闪开!”

    然而,为时已晚。

    少女无匹的一剑,已刺穿阴霾。

    鲲鹏悍然压至褚见珏的眼前。

    褚见珏胸前钻心的痛,那柄长剑,穿胸而过。

    只差一毫,便能夺下他那颗狂跳的心。

    铜凤剑,气势如虹。

    “你们的项上人头,我来收下!”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多日不见的周小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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