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正是冬至后第三日。
寒山上的积雪却未肯轻易化去,只在日头底下薄薄地消融了一层,入夜又冻上,将青石阶铺了层亮晶晶的冰壳子。
一清早的日光已褪去了薄怯,变得清透明亮,斜斜踱在山小径上,细细密密的光照得人睁不开眼。
道旁的枯草根儿倒叫雪水润出些赭色,偶有几丛忍冬,浆果给冻得红艳艳的,像谁不小心撒了一地的珊瑚珠子。
山风依旧凛冽,却少了前几日那般刺骨的阴寒,吹在脸上也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桑梓就这样踏着石阶上的冰上行,臂弯里挽着那只熟悉的竹篮,篮中稳当当放着的,正是那只盛酒的竹筒。
相较于初次拜访的试探,此番她脚步从容,青细麻布衫在冬日阳光下显得干净利落,发间那支素银簪子也稳稳绾住青丝,不见半分颠簸的散乱。
心中计议也已定下。
拜访苏管家,呈上这筒精心准备的酒,既是维系情谊,更是借机为自家佳酿寻一个有力的背书。
陈货郎的反应已经证明苏家二字的分量,此行若成,日后在琼浆里立足,便能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这个时辰,上山的多是些虔诚的香客,或提着装裱好的吉祥疏,或捧着新求的平安符,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着往禅院去。
也有那等专赶早市的山民,担着新采的冬笋,新渍的酸菜,脚步匆匆往下走,扁担吱呀呀唱着,混着几声清脆的鸟鸣。
桑梓却未往禅院方向去,只在那岔路口略顿了顿,便折向通往苏家别院的那条清静小径,又走了两刻钟,就已能望见苏家隐于山林间那一片粉墙黛瓦了。
她行至门前,先整了整衣襟,正要抬手叩门,却见那扇朱漆大门竟先她一步开了。
门内站着的正是苏管家,穿着一件藏青色的直裰,好像正要出门的样子。乍一见到阶下的桑梓,先是一愣,然后便是一笑。
“桑小娘子?真个巧了,老夫正欲下山办理些琐事。今日再度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桑梓心中一动。
这倒是真巧,倒省却了她叩门通传的工夫,于是微微一笑上前半步,从容不迫地先行了个叉手礼。
“苏丈安好。桑梓新醅初成,特来奉与老丈一品。”
少女笑的洒然极了,一边说着,一边便从竹篮中取出那只酒筒,双手捧到老人面前。
拔了塞子,虽然说不至于就在这门口对斟,但该有的殷勤态度自是不可或缺。
苏管家也是个知情识趣的,当下便含笑接过酒筒,略一颔首以示心领。
“好酒岂有站在门外立饮之理?若不嫌弃,还请入内小坐,让老夫细细品鉴这佳酿。”
桑梓心中暗喜,知此事已成大半,于是从善如流,再次敛衽为礼。
“长者赐不敢辞,那便叨扰老丈了。”
于是老人家嘴里的事也不办了,带着小娘子就扭头钻回了山庄,径往厅堂行去。
桑梓悄然观这一路熟悉的别院,只见回廊曲折,假山叠翠,虽在冬日也别有一番清雅,但四下里却不见几个人影,不知都忙甚么营生去了。
该不会是那苏公子回来了吧?
想到这里心下便是一跳,她可不想见到这个时辰便平白惹来不必要的关注,更不愿在根基未稳时便落下个攀附的印象。
她心里其实自有股傲气,想等自家酒旗在金陵城立稳了,再名正言顺地与那等人物相见。
于是便出言发问。
“苏管家,如何这般清净少人?”
老管家回头一瞥,眼风在她面上一转,已将她那点疑虑尽收眼底,却只作不见,捻须笑着开口。
“冬至祭扫,庄仆多半随主家往乌衣巷祠堂去了,故而冷清些。小娘子来得正巧,倒落个清净说话。”
“原来如此,桑梓还以为苏公子在庄上,下人们都在跟前侍候呢。”
“那小娘子可真是误会我家公子了!”
苏管家捻了捻胡须,眼角笑意里透出几分了然,眸中精光即刻敛去,只余下长辈般的宽和。
苏陵自生下就由苏管家照看着,他如何不知道自家公子的脾性?
“我家公子最不喜前呼后拥的排场,平日里只喜欢自个儿往山野里钻,这般性子,哪耐得住在跟前围着一群人呢?”
说话间,两人已在小厅内分宾主坐下,苏管家取来两只青瓷盏,将那竹筒中的酒液徐徐倾入盏中。
方才门前惊鸿一瞥便觉酒香馥郁,而今在静室中细观,但见琥珀色的酒液在青瓷盏中漾开轻轻的一道光,挂壁更是透着一股劲骨。
再闻那扑鼻的橘香,其中更有薄荷之清凉,沉檀之幽远,冰片之凛冽,层层叠叠地漫上来,竟似把整个山野的清气都收在了这一盏之中!
“真个好酒!”
还不等桑梓回话,就见苏管家端起酒樽一仰脖,顷刻之间便将那琥珀色的酒液尽数倾入口中。
然后脸上就是一红,气血上涌直透丹田,连花白的须眉都跟着抖了两抖,紧接着便笑着将眼一眯,对着面前的桑梓便开了口。
“难怪我家公子说小娘子必是他的知音呢,这般滋味,竟是把汴京的正店都比下去了!”
知音?
她可不在乎什么知音不知音,她酿酒是因为她最擅长酿酒,更是为了养生糊口。
但苏管家话中的赞许却是实实在在的,这般品评便是最好的招牌。
如此一来,今日的目的便达到了!
桑梓一边想着,一边眼角眉梢就带出喜色来,苏管家将她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便捋须笑着开口。
“只是这般好酒,老夫可不能白尝,小娘子若在金陵城中有什么为难处,不妨直言。”
居然能做到这份上!
能遇上这等主动送上门的人情,这可比她预想中要顺利多了。
不过借势虽好,却终究欠下人情,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且顾眼前吧。
那不如就提一提女户的事情,如果苏管家能帮忙,那可比自己送礼行贿要好得多了。
“不瞒老丈,小女正欲立女户,诸般文书都已备齐,唯独衙门里递状子的门路尚需打点。”
“女户?这应是金陵府户房书办该管的事,老夫与那押司倒还有几分交情。”
于是一人收了桑梓备好的节酒,一人得了苏管家代为打点的承诺,各自心照不宣地含笑辞别。
下山的路走起来便觉得轻快了许多,桑梓只觉得连石阶上那些亮晶晶的冰壳子,踩在脚下也不怎么滑了。
一路直奔金陵府衙门的官廨而去,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该如何借着苏管家的门路递帖子了。
金陵府衙就在城北御街东侧,青砖垒就的照壁宽敞阔达,壁上狴犴浮雕已有些斑驳,却仍透着一股森严气象。
时近巳时,衙前广场上已是人影攒动。
告状的百姓三三两两聚在石狮旁,几个青衣小帽的帮闲正围着新贴的税赋告示指指点点。
还有穿皂隶服的衙役挎着腰刀在台阶上来回踱步,见了上来的桑梓便腰刀一横,厉声警告。
“哪里来的小娘皮,衙门重地岂容你探头探脑!”
“差爷容禀,民女是来户房寻书办递份文书的,还望官爷指点门路。”
宋末官吏同民贼没有什么分别。
这件事桑梓自然早已感同身受,于是也不与那衙役逞什么口舌之快,只行了礼,从袖中取出一卷铜钱悄悄递过,面上仍端着不卑不亢的笑意。
衙役见她形容从容,递钱的动作又这般自然熟稔,倒像是常与衙门打交道的,那满脸的横肉便稍稍松动了些。
先接过那卷铜钱,又上下打量她发间那支素银簪子,眼珠几乎要黏在那点银光上,正要开口——
“户房老爷传人问话,还不快滚进来伺候着,在这儿磨蹭甚么!”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又是一声断喝从官署里面传来,便见这衙役慌忙缩脖应了声,再顾不上桑梓那支银簪子,转身便屁滚尿流地往衙门里钻。
害人时是虎狼,被害时便成了羔羊。
百姓眼中作威作福的吏,见了官却立刻成了瑟瑟发抖的土鼠!
而官位越高,欺下者必谄上,是以小官又要被上官盘剥,加害者又是受害者,竟是把人都变成了鬼,成了个无解的轮回。
桑梓感慨地摇摇头,先把头上的素钗藏到怀里,便跟着这衙役的身影入了官署,影影绰绰地跟在后面,直入户房。
户房是州府衙门六曹之一,专司户籍田宅与税赋课征,无论是桑家的女户户籍,还是日后酒税的缴纳,都和这里脱不了干系。
如今朝中章惇为相,复行新法,江宁府作为东南重镇,如今坐镇金陵的,正是新知府吕嘉问。
吕氏乃熙宁旧臣,昔年曾主掌市易司,深谙经济之法,如今奉诏知江宁府,正大力推行绍圣新政,尤重财计。
府中上下皆知吕相公乃新党的一员干将,此番出守江宁,任务正是为朝廷募集资金,以东南之富支撑西北边事。
故户房压力,非同一般。
但这些事和桑梓也没什么关系,她只觉得这户房胥吏面色凝重得很,却不知自己正撞在绍圣新政风头最劲的当口。
“文书且先留下,待勘验黄册无误,少说半月再来听信。”
“半月?”
“怎么,你还不服?再啰嗦便等足一个月!”
桑梓叹了口气,目送着这人转身回了廨房,心里琢磨着得想想法子。
或者至少等一等呢?
苏管家的话也许正好送到了门口,如今自己要是扭头就走,那可真是前功尽弃了。
于是少女便钻到一边柱子后,心安理得地等了起来。
这处官廨廊道幽深,两旁值房内人影绰绰,算盘珠子的噼啪声,文书纸张的翻动声,以及胥吏们压低的交谈传来,自成一方天地。
她也不焦躁,只借着这个机会,静静打量一番这北宋官府的微观生态。
便见不时有衣着体面的员外或管家模样的人,熟门熟路地叩开某扇门扉,低声寒暄几句,或有袖筒轻微一碰,便被笑脸迎入,不多时便满面春风地出来,与她的待遇判若云泥。
正思量间,忽见一旁耳房内转出一个书办模样的人,手里捏着份墨迹未干的文书,快步走到方才那胥吏所在的房门口。
她往柱子和墙之间又缩了缩,那人没发现她,虽然步履匆匆,却也不急进去,只侧耳听了听里头动静,旋即脸上堆起谄笑。
然后轻轻叩门,得了应声才弯身进去,声音隔着门板也能听出几分恭敬。
“李哥,吕府尊催问今岁酒课增收的条陈……”
“催催催!终日只是催!各家正店的账目尚且纠缠不清,哪有余力再去盘剥那些小坊小户……”
话到此处似觉失言,猛地顿住,旋即转为低声絮语,再也听不真切。
酒课增收?莫非朝廷又要加税?
桑梓闻言,却是心中微微一动,刚感觉潜意识里抓住了什么了不得的关键,那廨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前人又转了出来,一改之前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模样,急匆匆对着她当头便拜。
“小娘子恕罪,小的有眼无珠,不知您是苏家的贵客,多有得罪,万望娘子海涵!”
桑梓:“……”
居然就这么解决了,苏管家真是个好人,拿了东西是真办事啊,不枉她费这番心思。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新的户帖就被妥妥地递到了桑梓手上,连工本费都没收,办事小吏笑容满面,顺利的简直不可思议。
“小娘子奔波劳苦,可要雇顶暖轿送您回府?您看可好?”
“不必劳驾,民女自己走回去便是。”
桑梓习惯了斗智斗勇,反倒觉得浑身不自在,但她也不是那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性格,于是敛衽再拜便转身出了衙门,揣着那卷新立的户帖,脚步轻快地融入了市井人流。
她现在还有个主意。
能让她合法卖酒的主意。
只不过还得回去问问吴秀娘和张屠夫的意见,毕竟人多主意正,讨个计较才好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