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揣着那卷新立的户帖回到琼浆里时,日头已然西斜,将巷子两侧酒铺的幌子拉出长长的影子。
三两酒博士提着陶壶穿梭于各家铺面之间,壶嘴儿突突冒着白汽,是才从釜中接出的滚烫新泉,预备着给东家沏茶或是温酒。
更有那等勤快的小学徒,正踮着脚往檐下挂起一串串缚了红绳的枯艾,虽是冬日,却也循着旧例,取个驱邪避秽的吉利意思。
空气中浮动着各家蒸粮拌曲的醇厚气息,混着冬日傍晚的凛冽,这琼浆里的一呼一吸,都和这“酒”字沾着边。
桑梓正要推开家门,眼风却扫见隔壁苏家酒坊门口,一位穿着褐色直裰的老丈正斜倚在竹躺椅上,手里捧着个紫砂小壶,半眯着眼晒太阳。
老人须发皆白,面色却红润,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壶腹,一把蒲扇枕在脑后,模样惬意的很。
听见隔壁门口的动静,眼皮只懒懒一抬,目光在少女臂弯的竹篮上停了片刻,又欲盖弥彰地挪开,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自顾自呷了口茶。
神态里透着在自家地盘盘踞多年的笃定,和见惯了来往生意的疏懒傲气。
大概是苏家酒坊的老师傅了。
桑梓心下莞尔,也不急于进门,只将竹篮换到另一只手上,转身朝老人的方向略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大爷似乎很满意,然后就开口了。
“小娘子认得这家主人的话,能否替老朽递个话儿进去?”
带话?
桑梓上下打量,但见老人虽仍板着脸捻着胡须,眼风却悄悄扫过她臂弯的空竹篮,那欲言又止的神气倒像是有什么要紧事,偏又要端着几分前辈的架子。
“老丈要带什么话?”
“只告诉这家主人,就说他家的酒酿得还过得去,若酿酒之人肯跟着老夫学几年手艺,倒省得糟蹋了这份天分。”
这倒是奇了,他如何知道自家酿酒?
桑梓听了这话,一时间心里升起浓浓的好奇心,面上浅浅一笑,袖中的手指却悄悄捏紧了那卷新立的户帖。
是苏管家传了话过来?可苏家如何知道自家就在这酒巷的?
于是少女一时间警惕心大起,一双明眸便悄悄在老人脸上打了个转,但下一刻便见他眼皮一掀,像是看穿了自己的身份,捻着胡须斜睨过来。
“哼,这琼浆里的风往哪儿吹,带着什么酒气,老夫若是闻不出来,便没脸做这苏家的掌甑师傅。”
“这琼浆里千百种酒香飘着,老师傅如何就辨出我家…亲戚这一缕来?”
“巷子里就多了这一道,不是从这家飘出来,还能是哪儿?”
这老丈的鼻子居然这么灵敏?
简直堪比实验室那台气相色谱仪了啊!
虽说这比喻有失尊重,但桑梓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别说这辈子了,哪怕读博的时候也没有这般分辨酒气的本事啊!
那老人见她如此神色,眉梢里立刻带起些得意来,懒洋洋地歪起身子来,先把小壶放下,又抬手正了正头上的逍遥巾,再抄起那当枕头的蒲扇敲了敲小腿,这才慢悠悠地开了口。
“怎么着?丫头,瞧你是个伶俐人,可愿跟老夫学两手酿酒的真本事?”
话刚说完,隔壁门就开了。
少女却从打开的大门后歪出一颗头来,脸上露出些恰到好处的娇憨,眼波流转间抿嘴一笑。
“吃饭,吃完饭再说。”
一边说着,一边毫不客气地就把面前的大门一掩,然后就听到一连串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一迭声的“阿奶”。
陈德安:“……”
老头子愣了半天,举着的蒲扇都忘了放下,半晌才对着那扇合拢的木门吹胡子瞪眼起来。
这丫头片子!
他活了大半辈子,在苏家这金陵头等的正店里掌了三十年甑,经他手酿出的酒液,怕是能灌满半条秦淮河。
莫说金陵城的达官贵人,便是过往的漕运总管,巡按御史,想尝他亲手点拨的“金盘露”,那也得客客气气预约,然后排队候着。
如今倒好,主动开口收徒,她倒惦记着先吃饭!
欲擒故纵,一定是欲擒故纵!
就这样自顾自安慰了自己一番,眼瞅着炊烟袅袅升起,陈老头这才慢吞吞地躺回竹椅,却把紫砂壶往边上一搁,竖起耳朵去听那墙里的动静。
只听得墙里锅铲相击,还隐约传来老妇人带着笑意的嗔怪。
“慢些吃,又没人同你抢。”
“阿奶,户帖办下来了,明日我就……”
桑梓一边咽下热腾腾的菘菜豆腐羹,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阿奶——和阿奶面前的甜汤。
随着两批私酒卖出去,桑家的经济情况倒是宽裕了不少,居然吃得起甜汤了!
甜味的东西在北宋可不是什么好弄的东西,尤其是在这数九隆冬,糖更是比盐还贵的稀罕物,熬糖工艺那是相当繁琐,普通人家等闲可得不了指头大的一块。
而桑梓偏偏就特别爱吃糖。
无论是上辈子的大白兔奶糖,还是这辈子路边小贩卖的糖渍梅子,都让她走不动道。
奈何囊中羞涩,是以如今看着祖母手边上那一碗桂花甜汤,眼巴巴地挪不开视线。
老太太自然是晓得自家囡囡的馋劲儿,却将那甜汤往自己手边拢了拢,眼里藏着几分狡黠,佯装要举匙尝汤的模样。
“囡囡如今不是孩子了,想来也该不爱吃甜了,不如让阿奶替你消受了罢?”
“祖母,便是长到一百岁,孙女儿也还是您的孙女儿!”
一边说着,一边眼疾手快地舀起一勺甜汤便往嘴里送,不时便满足得眯起了眼,就差头顶有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快活地抖起来了。
桑祖母眉头舒展开来,佯作无奈地摇了摇头,却毫不客气地一指头点在了额头上。
“这般贪甜,往后酿酒怕不是也会加糖。”
但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桑梓心念微动,何不酿些甜酒?
若论甜酒,自先秦的“醴”到宋时的“蜜酒”,本质上是使米麦半发酵而存其甘甜的法子,然后再加些蜜饯花果增加风味,正是古人所谓“甘而不饴,酸而不酢”的妙处。
若是能成,就可以专攻女孩子的市场,正所谓扬长避短,就此避开与其他金陵正店在传统酒品上的厮杀,自然能省心很多。
什么都好,唯一的问题是——
桑梓上辈子专攻的是果酒与粮食酒,对这类半发酵的甜酒反倒只是纸上谈兵。
虽说给她三五个月工夫也能摸索出来,可眼下糖霜蜜饯价同金玉,哪经得起这么用啊?
罢了罢了,还是先顾着眼前的营生,等日后银钱宽裕了再做打算。
祖孙俩就着一点咸齑,半碟菘菜,将羹汤与甜汤分食得干干净净。
等到盆干碗净,户帖被老人仔仔细细地收在衣服匣子里,和桑大贵的死亡文书收在一处,拿一块干净的细麻布包了一包压在箱底。
桑梓则去了地窖,窖里只有可怜巴巴三个发酵坛,揭开盖子却见可爱的泡泡自顾自冒着,还有一股橘香混着薄荷的清凉扑面而来。
开局三个缸,总比朱元璋的开局一个碗要好得多。
她又不争什么江山,她就养活两张嘴,再能攒出盘缠,等大难来时护住身边人就行。
一桩事了了,这一夜便睡得格外沉。
窗外北风呜咽,她却梦见春日里杏花簌簌落到窗前,一翻身就到了自己的实验室,梦见那些精密的仪器,梦见自己那拥有几十万粉丝的视频账号,梦见冰箱里吃不完的蛋糕和奶茶。
怎么会不想回去?
虽然是同一片夜空同一片大地,但彼时盛世,此时却神州陆沉,穿越到这样一个老板叫哲徽二宗的时代,真不是什么好事。
醒来时天光未亮,少女静静躺了片刻,终于起身系好襦裙带子,推开木门。
隔壁苏家酒坊的幌子还寂寂垂着,门前躺椅仍在,老人却不见踪影,大概正在后面忙。
桑梓一摇头,转身就往外走。
她得去找张屠夫商量几件要紧事,比如说——要不要考虑注册成一个脚店?
张屠夫没想到她会赶个一大早过来,正忙着将新宰的羊挂在铁钩上,抬头就看见小少女,赶紧把手上的血污往围裙上一抹,咧嘴一笑。
“来得这般早,女户的文书可递上去了?”
“不仅递上去了,连户帖都揣回来了!张叔,你说我申请做苏家酒坊的脚店怎么样?”
“啊…啊?”
步子是不是迈得太大了?
那苏家可是金陵城里头等的正店,手下一家脚店都没有,背后还有汴京城的背景,等闲人连门槛都摸不着,这丫头倒是敢想!
只能说,北宋老百姓对于这些名门望族的观感,除了高不可攀还是高不可攀,哪像后世话本里写的,什么寒门子弟都能随便攀上高枝儿?
虽然实行了科举制,那也不过缩短了官与士的距离,官和民在这年代依旧相隔如同天堑。
桑梓却只抿嘴一笑,眼波在张屠夫那张惊愕的脸上轻轻打了个转,顺手理了理襦裙的系带。
在大宋申请脚店,需要办这么几个事。
第一,带上房产契和女户户帖,把开张的状子递了,把店面先做成已经备案的商业场所。
现场勘验可以往后排队,但税号必须先拿到,不然这第二件事是办不了的。
第二件事就是去酒务领一本空白的买酒历,这历一式两联,号为批酒券,其实就是类似现在的增值税专用发票,存根由酒务留存,凭证联供脚店按月赴官库支酒。
不过桑梓心知肚明。
做脚店不难,难就难在要做苏家的脚店,门槛再高总得够一够,更何况手里还攥着苏管家这条线,总得试试水深水浅。
“东家不成找西家,金陵城里正店又不止苏记一户,还能饿死手艺人。”
张屠夫想想也是,寻思小姑娘难得想做番正经事业,这脚店好歹是官面上认可的营生,总比偷偷摸摸卖私酒强啊!
得支持,得大力支持!
不就是苏家嘛,还能有他剁过的猪骨头难啃?大不了……大不了就换一家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