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言罢并不咄咄逼人,只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坦然望着老者,静待一个回答。
院内一时静极,只井台边滴答的水珠子砸在青苔上,一声声敲得人心头发紧,连桑祖母都屏了息,目光在那一老一少间打了个转。
老爷子没说话,先叹了口气。
四十多年的光阴一下子涌上心头,像开了闸的河水,哗啦啦冲到陈德安眼前。
仿佛又闻到了酒坊里那终年不散的馥郁气息,看到了少年时汗珠子砸在甑桶上的光景。
那时候,师傅寡言,教手艺全凭眼色和巴掌,一斗麦该淘洗几遍,一曲料该发酵几日,全靠在失败里摸爬滚打,靠鼻尖嗅出的毫厘之差来掂量。
记得有一年三伏天,就因为晚起了半个时辰,一缸上好的糯米就酸得只能喂猪,师傅没打也没骂,只让他把整整一缸米一瓢一瓢泼进秦淮河里。
他就在那河风中站了一下午,背上被晒脱了一层皮,打那以后陈德安才彻底明白,酿酒这行当,没有半点含糊。
火候时辰,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自那以后,莫说是三伏天,就是数九寒冬,他也是和衣卧在曲房外,怀里揣个铜壶灌上热水暖着,再不敢误了半点时辰。
亲手酿出的酒到如今,也从最初只配给贩夫走卒解馋的薄酒,到后来能摆上知府宴席的好酒,哪一坛不是他用心血,用岁月,用数不清的跟头熬出来的?
他尝过江南的米,辨过淮北的曲,甚至为寻一口好水,徒步百里钻过深山的泉眼。
手中摸过的粮食堆起来能成山,金陵城里,但凡是懂行的老饕,谁不赞他陈掌甑一句酒中状元?
酒啊,酒。
至纯至烈的性子,偏能化作千百种滋味,不知养活了多少篇文人的笔杆,又撑起了多少户人家的饭碗。
陈德安捻着胡须的指头终于停了下来,老腮帮子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一双老眼眯了又睁。
目光在桑梓那张沉静得瞧不出深浅的脸上刮过几遭,心底那点感慨随着一声慨叹涌出,到底叫他心中的惜才压了下去。
“本事么…老夫干这行三十多年,靠的是一双手和一对招子,若论大本事,大约是没有的。”
桑梓知道他话还没说完,眼波微动,唇角仍噙着那抹浅笑,只将身子坐得更端正些,俨然是个耐心听故事的晚辈模样。
能拿出这个态度来,就说明方才的龙门阵没白摆,这老爷子傲娇归傲娇,却是个心里有货的真把式。
单就这个诚恳的态度,就值得让她也以诚相待,细细听完下半截话。
“不过酿酒三十三年,从浸粮、蒸饭、拌曲到看温、榨酒、煎胶,得了金陵城里酿酒人一声陈老。”
下一瞬,便见老人也站起身来整肃衣冠,眉目间先是带出一丝对平生所学的笃定,紧接着却眉毛一挑,话锋一转。
“不过老夫这儿倒有个消息,小娘子或许会感兴趣——我有个师兄,师兄有个徒弟,就是苏家那孩子。”
桑梓:……?
这么硬的关系?
姜还是老的辣啊!合着绕了这半天,这老狐狸在这儿等着我呢。
看着陈德安撂下话便眯起眼,她头一次感觉自己被拿住了七寸,竟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这话茬。
谁说老匠人都是醉心匠房之间,不谙世故的科学家的,这明明很会暗示嘛?
不过她本身也是个功利人,此刻心头一动,觉得这层关系兴许能帮上更大的忙。
“老师抬出旁人的名头,莫不是怕单凭自己的本事,镇不住我这个黄毛丫头?”
虽然话不客气,但一声老师而非老师傅,已叫陈德安笑声洪亮,胡须都跟着颤起来,一颗白头笑得直往后仰,像一株被风吹弯了腰的老稻穗。
桑梓搀都没搀住,看着老头笑岔了气又一屁股坐回小杌子上,脸笑的又红又紫,又抚着心口喘起粗气来。
不会笑出事来吧?
万一老爷子在自家院子里出个什么万一,她就算跳进门口的长江里面,恐怕也洗不清自己的嫌疑了!
就在桑家祖孙觉得,确实得叫个大夫过来看看的时候,陈德安这才停了下来,两只手揉了揉肚子,长长出了最后一口浊气。
“好个爽利丫头,有这句话,打败你那师兄便只在咫尺之间了!”
这倒不是最要紧的事啊!
文人争名,她可只想把买卖做大做强,躲过靖康之难,再帮原主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罢了。
还想着要不要谦虚一下子呢,陈德安就已经一把攥住她手腕,脚下生风地往门外走,连声催她快说说那控温法的门道。
“你如何发现这玄妙的?这般控温出的酒可还挂杯?用甚家什量那冷热分寸?”
“老师莫急……”
一迭声的问话像撒豆子似的蹦出来,少女话音未落就被风吹散在半道,眨眼就被拽出三四丈远。
知道的说这是师徒两个。
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陈老头强抢民女,都抢到人家家里了!
桑梓一路跟着陈德安进了这苏家正店,抬眼便见五开间的门脸气派非常。
台阶两侧立着鎏金楹联,上书着“曲部遗风传玉液,糟邱余韵泛金波”这般不俗的对子,顶上还插着正店的酒旗。
门楣上还悬着黑底金字匾额,苏氏正店四个大字是写得风采卓异,果然不是那赵家脚店可比的。
她看的内心也泛起一阵向往来,金陵中一家已经是如此气派,却不知汴京城中那七十二家正店又是何等光景?
只怕是碧瓦朱檐,琼楼玉宇,笙歌漫舞,锦光盈天吧,天子脚下的所在,自然应当是另一番人间天上的气象。
但穷人,无论哪里都不会过的太容易。
这般气象万千的所在,终究是给那些穿绸缎、坐轿子的老爷们预备的。
绕过门口立着的木屏风,厅内轩敞,但见清一色的木桌椅,靠墙一排直棂柜台,台面摆着紫铜酒提与专验酒色的白瓷看盏。
墙角还立着半人高的冰鉴,隐隐透出寒意,自是用来镇酒的。
两个酒博士正用银秤称量香料,但最惹眼却是他们身边那座九转酒台,台上陈列着十二口月白色的酒瓮,瓮身贴着泥金签子,写着诸般雅名。
“陈老……?这位是?”
“你们忙!”
陈德安大大咧咧一挥手,脚下不停,只扯着桑梓径直穿过前厅,掀开一道竹帘往后院去。
但见天井里整齐排列着二十余口千斤酒缸,两个学徒正踩着特制的高脚凳,用长柄桐油勺细细搅动缸中酒醪,见陈德安经过,连忙垂手肃立。
见桑梓一双眸子不错眼地打量着那两个学徒,陈德安便指着檐下悬挂的鎏金水时计,就给她介绍起来。
“瞧见没?卯时浸粮,辰时蒸饭,每一件事都有它应在的时辰,这还只是酒坊明面上的规矩。”
这很正常,就算她当初在导师的实验室,每日也有日程表,计划书上也有时间节点要挨个完成。
但实验室太依靠顶尖人才,不仅现在的桑梓伺候不起,还有品控不稳定的问题,所以于商业生产而言,到底还是流水线最实在。
“苏家酒坊名不虚传,果然很有规矩。”
“不,一点都不好!规矩定得再好,落到活人手上,十缸酒照样出八缸孬货!”
陈老师傅是最看不得酒料被浪费的人,是以看着那两个学徒手下没轻没重地糟践粮食,心里就难受。
所以他听了桑梓那来自现代的控温法,心头猛地一热,一下子就寄托厚望,期盼着小姑娘能解此难题。
桑梓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却只是笑着指了指那两个忙碌的学徒,故意顾左右而言他。
她自然也看到了堆在檐下角落里的酒醅,小山似的,应当是拌好了曲料,正盖着蒲草席醒醩。
另一头则晾着那一块块笨曲,正是上好的官造酒曲!
北宋的酒曲能不能出好酒,桑梓不知道,但单看外表却跟个工艺品一样,块块压得方正正,上面还敲着官印,直接对标现在食品包装上的生产信息。
而且除了人印的花纹,块上还密布着黄绿色的曲花,曲花就是有益菌在酒曲上繁殖出的菌丝,被起了这么一个雅致的名儿罢了。
话头便从这里引了出来——
“老师莫要抬举我,小女子是来学本事的,岂敢指手画脚?是不是得先跟着这两位师兄,从拌曲的活干起?”
那可不成!
陈德安立时就急了。
他收桑梓为徒,那就好比院士收了博士生,这些学徒就相当于初入课题的本科生,如何能干这些粗活,平白耽误了天赋!
可若是出言讨要自家弟子的酿酒法子,老脸上又实在过不去,一时间老脸微热地清了清嗓子,刚说豁出去算了——
下一秒,少女像是逗弄够了这老人家,眼神一收,嘴角轻巧地一抿,就把话头接了回去。
“控温法的门道,桑梓自然会细细说与老师听,不过如今缺个道具,还要等我做出来才行。”
“是何道具?酒坊里工具齐备……”
“温度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