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的瞳孔轻微震颤。

    哈利的心底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

    更准确来说，是疑问。

    死亡……究竟是什么？

    水冲击在光滑的浴缸瓷面的声音与婴儿的哭声交杂在一起，尖锐地刺激着哈利的耳膜，他不由揪紧了自己的衣襟，想要借此遏制住跳动过于剧烈的心脏。

    哈利发不出声音来，或许是害怕张口心脏就会跃出嗓子眼，又或者是从先前数次尝试中，他总算清楚地明白了自己没法改变任何事，这一切已经注定的结果。

    哈利悲伤的、恐惧的，又“木讷”地盯着那个婴儿，那个孩子明明是浅棕色的胎毛，灰蓝色的眼睛，但是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那孩子也是黑头发绿眼睛。

    哈利用力眨了眨眼，像是想要把这个想法赶出脑海，但是并不成功。

    幻影重叠在了一起，记忆在此刻交汇。

    黑头发绿眼睛的孩子坐在摇篮里，而不是在浴缸，他的额头上还没有闪电形状的疤痕。

    哈利轻碾了下牙，视线模糊发黑，在这股压抑到极致的氛围里，他觉得呼吸好像凝结在胸腔里。

    说不感到恐慌和害怕肯定是假的。

    虽然眼前的画面没有什么明确的指向性，可能是只是某个稀松平常的日子，而不是他失去父母的那一天。

    可能……

    是因为哈利用余光从破碎的镜子里看到了死神虚浮着黑色长袍，它若隐若现，应当是他的幻想，只是虚幻，只是在此刻出现却像某种预示。

    哈利轻轻打了个哆嗦。

    有一种极其不妙的感觉在心中生起，那些熙熙攘攘的声音，之前盘踞在他头顶蠕动的怪物，怂恿幼年莱斯莉伤害他然的恶魔，现在哈利能够“看到”它们了。

    或许该说感受到了。

    冰凉刺骨的寒意慢慢攀上他的脊骨，有什么迅速蔓延上来了，转瞬淹没了他的口鼻，这些东西绝对不只是杂音那么简单。

    可它们是什么？

    “哈利……”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哈利慢半拍才判断出这是莱斯莉的声音。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很远似乎又很近的地方传来，还沾着凉凉的雾气，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但是哈利听莱斯莉强调过很多次，这是他们上课时都会重复的内容。

    “情绪……控制……现在……”她说道。

    哈利想明白了，那些是恶念，是散发着纯粹恶意的情绪。

    以及……

    现在必须控制自己的情绪。

    凝结的空气缓慢流动了，虽然深入骨髓的寒意还缠绕着他，但是有一小撮火苗从哈利心底冒了出来，止住了发自灵魂的颤抖，他轻轻呼出了挤压在胸腔里许久的那口气。

    控制自己的情绪，这可比看起来要困难多了。

    哈利在心中自嘲一笑。

    即便迟缓而艰难，他倔强地扭过头，去直面镜子中的死神，不是死神，是他“自己”凝视着自己。

    哈利的心跳声也逐渐变得迟缓而沉重，但很坚定。

    不知不觉中，哈利找到了一点大脑封闭术的窍门，莱斯莉的讲述的知识没有误区，只是他没能更好的理解。

    虽然莱斯莉清楚地告诉过他，摄神取念不是简单的读心，但是哈利还是对此半知半懂。

    哈利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固执且草率的将摄神取念当做读心，学习大脑封闭术的过程中，也一直想当然的以为是对抗读心术。

    控制自己的情绪。

    更多是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被其他事物的影响，这便是在大脑外筑构如同铁甲咒一般的盾牌。

    哈利能够感觉到那半面镜子里的“自己”瞪着自己，是充满着恶意的眼神。

    好吧……

    哈利真想长叹了一声，现在算能够理解莱斯莉的不耐烦了，也能接受她之前让那团乱七八糟的东西攻击他了，不然他还真的没那么快意识到这些。

    哈利扯了扯嘴角，虽然那些恶念依旧让他觉得不舒服，但是他好歹知道该这么做了，要说控制情绪，不仅要联想到铁甲咒，还有守护神咒。

    心底火焰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光芒从哈利的内心中萌发出来，为他整个人蒙上了一层浅淡暖橘色的半透明薄纱，看似微弱但很坚定，它就像是守护神驱赶摄魂怪一样将它们驱逐。

    虽然即便只有几英寸的距离，但已经足够了。

    绿色的光芒一闪而过，哈利下意识想要闭上眼睛，但是眼睛半合的时候，他又强硬地制止住了。

    只是他什么都没有看到，伴随着晃动的灯光，哈利又回到了那个破旧的浴室，站在浴缸前。

    好像没有过去太久，浴缸里积蓄的水还不足半英寸。

    像是时间的指针被摁住了一般。

    并不是错觉，这是莱斯莉的记忆，她最大限度的拖延着时间的流逝，水龙头涌出的水像是结了冰，溅到空中的水滴划出长长的弧线，给人一种诡异的安宁感。

    哈利觉得自己的伤疤还有着隐隐作痛，再看向扒在浴缸上的小莱斯莉时，他不由往后缩了缩，还被吓地轻呼了一声：“噢！”

    因为她正注视着自己。

    小莱斯莉脑袋没有扭过来，只是眼珠子转动到了极限的角度，这样看有点诡异。

    她斜着瞪着哈利，猩红的眼睛里带着莫名的戾气。

    “……莱斯莉？”哈利顿了顿，才出声询问道，他觉得现在的莱斯莉是她本人。

    是的，确实是莱斯莉。

    她被束缚在幼年自己的壳子里，意识清醒，但这只是暂时的。

    特制的缓和剂让莱斯莉极其困倦，不仅是身体上的，也是精神上的。

    莱斯莉缓慢而困难地呼吸着，她看不清哈利，两人之间好像隔着仿佛被虫蛀过的焦黑空洞，透过缝隙看过去，只能看到模糊发黄的虚影，像是点燃的旧照片一般。

    现在是什么时候？

    一九八一年，还是一九九五年？

    莱斯莉强打起精神来，如果睡过去了，她只会忘记现在，还以为自己是三四岁时候的她。

    “哈利，”莱斯莉艰难地说道，气若游丝，她瞪着他，“离开这里。”

    “离开？从哪里？”哈利回头望了望紧闭的门，又看了看旁边不到半臂宽的窄窗。

    现在他们还在她的大脑里吧？

    在这里乱走，哈利觉得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莱斯莉心底没有来升起一股怒火，可能是嫉妒，也可能是不屑，也可能是灵魂碰撞时传来的灼烧的疼感让她心情糟糕透顶。

    莱斯莉不理解哈利内心中的柔软，他好像习惯将善良留给所有人，虽然她自己也有柔软的那一面，但只是留给极少数人的。

    莱斯莉是为了极少数，放弃大多数的存人，只要那极少数是她所在意的人。

    而哈利则不会放弃大多数，也不会放弃极少数。

    她真的对此嗤之以鼻，甚至深恶痛绝。

    若不是现在没法动弹，莱斯莉真想揪住哈利的衣领好好质问他，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又让她动摇，她明明能够做出选择了。

    自私一点也没什么不好的……真的。

    莱斯莉心脏缓慢而沉重的跳动着，每一下都让她的灵魂都发出阵阵嗡鸣。

    她试图说服自己。

    这不是自私，这是取舍，这是她的爱，她想要守护的爱。

    莱斯莉嘴唇颤动着，她艰难地想要说出什么话来，但是被席卷而来的汹涌情绪击破，只残余着轻微的痛呼，但是灵魂深处的某些物质，又或者是她自己的劣根性对那些恶念产生了共鸣。

    她畏惧的同时，也期待着。

    之前哈利觉得莱斯莉的眼神带着戾气，并不是错觉，而是莱斯莉有那过那个想法，即便此刻，那些阴暗的念头还在蠢蠢欲动。

    恍惚间，莱斯莉耳边响起了里德尔的低语——

    把他带给我，把哈利完整的带给我，我就还给你自由。

    莱斯莉瞳孔剧烈晃动着，花了点时间才镇定下来。

    哈利还没有完全搞清楚状况，他苦恼地看着莱斯莉：“这次的教学也该结束了吧，我……我觉得我有不小的进步了。”

    哈利确实有很多想问的。

    但是他能够看出来莱斯莉不想深究这件事。

    “……你这个笨蛋。”莱斯莉忍无可忍地骂道。

    而哈利莫名被骂，还懵逼不解地看着她：“啊？”

    莱斯莉有点受不了了，难道哈利没看出来现在情况不对劲吗？

    这究竟是太过信任她的能力，还是对危险无知无觉啊！

    莱斯莉真想闭上眼，不去理会笨蛋。

    但是不能。

    刚刚哈利只是被恶念的余威波及，并不是完整的，虽然能够抵御这种程度的，也是很大的进步，值得夸奖的，但现在不适合夸奖。

    莱斯莉没法保证里德尔会不会忽然转变目标，试图支配她的时候，将哈利也一同收拾了，也不能每次都盼望着爱的魔法能够保护哈利吧。

    莱斯莉眼珠子转动着，从哈利身上移开了视线，她有点控制不住“她”了。

    这具身体……更像是里德尔为她打造的囚笼，强硬地压着她，让她直面她不愿意面对的过去。

    莱斯莉平静地注视着浴缸里的婴儿，虽然小莱斯莉脸上是兴奋激动的笑。

    眼神和笑容割裂开来了，莱斯莉看着他的眼神里带着难过。

    这个婴儿或许是比较像劳伦夫人，应当也和她真正的孩子相像，他们有着一样的灰蓝色的眼睛呢。

    小莱斯莉眨了眨眼，她的视野也出现极为短暂的黑暗，在这半秒不到的瞬间里，莱斯莉也看到了坐在摇篮里的黑头发绿眼睛的孩子。

    之前莱斯莉觉得在这件事与她无关，即便杀害哈利父母的人是她的亲生父亲。

    但是……

    被困在小莱斯莉身躯里的莱斯莉闭了闭眼，算了。

    她想道，若黑魔王真的改变主意用那些恶念想要攻击哈利，那就由自己引开它们好了，即便黑魔王有办法掌控它们又如何，它们终究是寄生在她灵魂上的，它们对她更感兴趣。

    莱斯莉眼睛半盍着，她无所谓地想道，反正只是痛些罢了，她已经习惯了，这没什么，再糟糕也不会比钻心咒难受。

    但是，莱斯莉不希望哈利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莱斯莉没法控制这段记忆太久，扼住的时间即将从她的指缝间逃走，飞溅起来的水珠颤抖着想要落下。

    “不许……不许看。”莱斯莉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哈利咽了咽口水，仿佛将疑问也咽了下去，想要扭过头，可是他没法真的对眼前的事情视为不见。

    “出去——给我出去！”她坚持道。

    哈利试着去扭门把手，但是它丝毫不动：“门打不开……”

    水慢慢淹没了婴儿的口鼻，哭闹声变得断断续续的，求生的本能促使他挥舞着胳膊，在水里游了起来，脑袋总算是浮出水面了，只是时不时会呛一口水，这让他的哭声更加凌乱。

    “唔……”扒在浴缸边的小莱斯莉抿着嘴，喉咙里咕囔着，对这样的状况有点手足无措，吵嚷的恶念没有给她什么实际性的建议，只是在那叫嚣着怂恿着她杀人。

    小莱斯莉想了想，踮起脚，伸手去摁那婴儿的脑袋，将他摁到水下，凄惨的哭声消失了，只剩下咕噜咕噜的气泡浮出水面的破裂声，像是将生命也隐在了水下。

    “莱斯莉！不要——”哈利焦急地说道，又快步冲过去，抓向小莱斯莉的肩膀，但是没有用，手穿过了她的身体，像是拂过一团虚影，连涟漪都没有留下，“为什么……”

    “给我出去！”莱斯莉尖厉地吼道，口腔里泛着血腥味，她干脆放弃了遏制记忆，与其拖延不如直接赶哈利离开。

    哈利被这突兀的吼声一怔，他差点没站稳，地板柔软的像是融化的黄油，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黏腻感，但世界摇晃了一下便恢复了正常，像是有无形的大手强硬的将这段记忆掰正。

    “我……”哈利的伤疤突突的疼着，他觉得把莱斯莉留在不好，他不解但执着地说道，“我们一起走。”

    水珠在地面上迸碎，莱斯莉分不清是从浴缸里溅出来的，还是她自己血与泪，她管不了这些了，她隐约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莱斯莉恼怒吼道：“滚出去——”

    这是她的——

    这是她的记忆——

    是她的秘密，谁都不许看！

    就连邓布利多帮她检查大脑的时候，莱斯莉都小心翼翼地将这部分记忆隐藏了起来，虽然邓布利多可能觉察到了，但是他体贴地假装没看见。

    脚步声由远至近，那人先跑到了隔壁发房间，发出了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

    “妈妈……”小莱斯莉回头，手稍微松了松，婴儿浮上来了一点，但她立刻又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将他再次压下去，“快点快点，要来不及了。”

    门被猛得推开，重重撞到墙上，木门上还出现了裂痕。

    “你——”劳伦夫人出现在门口，眼睛睁得很大，都能看到边缘的血丝，眼球像是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哈利不认识她，但是脑海里平白无故多了一点记忆，可能是莱斯莉失控的情绪外泄出来的。

    伍氏孤儿院的劳伦夫人，她会把不听话的小孩关在地下室让他们反省。

    地板再次变得柔软，只是这种柔软却不会让人感到舒服，是一种扭曲粘稠的触感，哈利手扶住墙想要保持平静，但很快发觉自己的手指黏在了上面，试图挣脱会有撕裂般的痛感，双脚也陷入地面一两英寸。

    他像是踏入了一片沼泽。

    哈利张了张嘴，视线不安地在小莱斯莉和劳伦夫人来回看，他似乎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待在这里。

    “你在、你在做什么？！”劳伦夫人颤抖着问道。

    小莱斯莉眨了眨眼，抿嘴笑了起来，嘴角和眼里都是纯粹的喜悦，她真的很喜欢她，她喊道，带着依恋：“妈妈。”

    “他们说只要杀了他，你就会重新爱我了，”因为年幼，小莱斯莉的声音里还带着稚嫩的奶音，“等等我，妈妈，我马上就解决掉这个坏家伙。”

    “啊啊——”浑身僵硬的劳伦夫人总算动起来了，她张扬舞爪地扑了过去，将小莱斯莉用力推到了一旁，赶忙在浴缸里脸色苍白的婴儿捞了出来，“不，不——我的孩子！”

    小莱斯莉摔倒在地上，她委屈得落下泪来，但是劳伦夫人没有安慰她的意思，她的注意都在那个婴儿身上。

    “我好疼，妈妈……”小莱斯莉哽咽着说道。

    “你有什么资格喊疼！”劳伦夫人吼道，“你这个——你这个恶魔！怪物！为什么要伤害我的孩子的？！”

    小莱斯莉的眼泪莫名止住了，视线乱飘，不是心虚，是想要搞清楚在她周围说话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但、但是他们就是这么告诉我的，真的……有声音……”莱斯莉迟疑地说道，吵嚷的声音让她头痛欲裂，她不由提高了声音，“而且他不是你的孩子，我才是——”

    劳伦夫人目眦欲裂，她扑了过去，单手就能攥住小莱斯莉的衣领将她拎起来。

    “啊……”小莱斯莉被吓到了，但是眼里却没有恐惧，她勉强能触碰到地面，但小脸还是因为呼吸困难而发红，她似乎还抱着一丝希望，抓着劳伦夫人的手，颤着声音说道，“妈、妈妈？”

    愤怒让劳伦夫人失去了理智，或者说，她早就在失去自己真正的孩子的时候就疯了，小莱斯莉这一句无疑是火上浇油，她将怀里视作珍宝的婴儿都丢到了一旁。

    “啊啊啊——！”

    劳伦夫人尖叫着将小莱斯莉拽到了空中，然后恶狠狠地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摁在放满水的浴缸里。

    劳伦夫人脸上带着扭曲的喜笑，她觉得现在就像是掐着夺取自己孩子生命的死神。

    她哭吼着说道：“去死——！给我去死啊——！”

    被桎梏在水下的小莱斯莉和被束缚在幼年自己身体里的莱斯莉都听的到那本该被水模糊的哭喊声。

    她想到，她们想到。

    恶魔是什么，怪物是什么，死亡是什么。

    它们是该被消灭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