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好戏

    收到邀约的邵二心情很复杂,先是觉得吃惊,又有几分疑惑和不解,内心深处不知道为何还有点儿发毛。因为这份帖子是沈长风亲笔写的。

    皇帝虽罢免了沈长风的职位,却没有任新人补缺,此时正是用人之际,又有长公主的情分在,邵二知道沈长风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被起复。沈长风被褫职后被勒令闭门思过,照理说在这风口浪尖上普通人都会夹紧尾巴做人,但沈长风若是能循规蹈矩也不叫沈长风了。今日这帖子说的是请了高僧至家庙诵经,邀邵二夫妇上门共为圣上及太后祈福穰灾。

    邵二将帖子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嘴里嘟囔:“真是奇了怪了,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和他关系这么好了。”

    陆霏儿在铜镜里觑了眼丈夫,没好气道:“那是人家抬举你,你别不识好歹。”顿了顿,又添了句:“待会去了王府,你可别乱说话。”

    他不想败兴,将那点莫名不安藏得好好的。虽说沈长风时不时会变成疯狗,但他觉得狗主人在身边应该问题不大,且他也不放心让陆霏儿一个人去赴约。

    邵二直哼哼:“我少说也在官场历练七八年了,怎么会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夫人这样小瞧我!”

    听他语气不好,陆霏儿偏脸看他,冷不丁被他搂着亲了个结实,陆霏儿伸手拧他:“我刚上好的妆!”

    邵二伸手揩去她唇畔晕开的口脂,忍着痛笑道:“不气不气,为夫帮你再画一次。”

    “你行不行啊?”

    “别动,我以前给你爹打下手,做过司狱司吏目你不记得了?囚徒图册我画得最好……哎哟好痒别掐这里哈哈哈哈……”

    等两人再准备妥当出门,已经比原定时辰晚了不少,途中人潮密集,车马难行,似乎是什么大官上京带着大队人马经过占了道儿。

    邵二夫妇姗姗来迟,倒是错过了一出大戏。

    定北王府暖阁里。

    林栖梧和沈察礼正坐在地上抵着脚板在角落里斗草,暖意蒸腾上来,两张脸都是红扑扑的。

    沈察礼虽比林栖梧大两三岁,人却瘦弱,两人力道不相上下,你拉我扯呲牙咧嘴斗了几个回合,“啪”一声,沈察礼摔了个脚朝天。

    林栖梧跳起来拍掌:“你输了你输了!连环锁归我咯!”

    沈察礼好容易翻了面,和他较起劲儿来,“切,就这点事儿瞧把你乐得,今日我生辰,不知有多少礼收,就拿我大嫂说罢,她给我做了个泥孩儿,你有吗?”

    小孩子之间哪里经得起这样激?林栖梧马上接道:“那我生辰的时候,我大姊姊还给我做了傀儡哩!”

    “我这手帕是大嫂做的。你有吗?”

    “我身上穿的小红袍是大姊姊买的,你有吗?”

    “我大嫂经常给我做糕点吃!好吃得很!”

    “我还吃过我大姊姊煮的菜!你的糕点算什么啊!”

    “我上回生病大嫂还哼歌哄我!”沈察礼嚣张地扬起下巴,“你有吗?”

    “我大姊姊从前还抱着我一道儿睡,谁没有啊!”

    坐在上首喝闷酒的沈长风好想叫他们闭嘴,因为他什么都没有。

    吵到这种地步,已无关输赢,而是关乎到林媚珠究竟更在乎他们谁多一点,两人都使尽了全身解数。沈察礼叫道:“那我大哥天天和我大嫂睡觉!你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林栖梧一下也气昏了头,攥着拳头铆着劲儿,“我大姊姊一点也不稀罕你大哥!她一点儿不喜欢王府!她讨厌死你们了!她恨不得飞回岭南去!”

    满场寂静中,沈长风缓缓握紧了酒杯,视线追随起身的林媚珠而起,希望她能说句话。

    沈察礼呆住了,反应过来听到了什么后没忍住瘪了嘴,狠狠擦了一把眼,跺着脚道:“你说得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林媚珠为他擦泪,哄着他:“王府是我见过最大最好看的地方了,多少人想来还没机会呢?讨厌你就更没道理了,你可是我在王府交到的第一位好友。岭南是我长大的地方,我当然想回去看看啊。”

    宾客们兴奋中又很尴尬,手脚不知往哪儿放:那敢情“不稀罕”是真的啊?

    沈长风顿时觉得入口的酒都是苦的。

    柳姨娘怕两个小孩再口无遮拦,忙带着人走了。二房的女人亦然。暖阁一下走了十几个玩闹说话的小孩,变得异常冷清,主位上两人互不搭理,相敬如冰,气氛压抑到简直叫人坐立难安。

    正当此时,暖阁外传来一道喜气洋洋的女声:“好生热闹啊!二哥哥你快来呀!”

    这话说得属实是没头没尾,但不少人还是如蒙大赦,接着这机会重新开始攀谈。

    林媚珠一听那声音,顿时连饭也不想吃了,转身就走,沈长风将人半抱半搂着按回原位,耳语道:“让他们来是有原因的,好好看着。”

    寒风卷起暖阁锦帘一角,送入略带腥气的水汽,几人踏着闷闷响的雷声走进暖阁。

    几日不见,秦廷似乎又长高了些,今日和沈长风同穿着一身玄色圆领袍服,身姿飒爽,除却没有沈长风壮实,远远望去两人倒是像亲兄弟似的。

    紧随其后的是苏玉绾,她外罩浅芽绿缎面氅衣,领缘缀霜白色风毛,如初雪轻覆枝头,一改嚣张气焰,她今日看上去娴静又清丽,走在秦廷边上,颇有些小鸟依人的姿态。

    苏沁雪看上去却有几分心不在焉,眼神落到沈长风紧抱着林媚珠的手,被门槛绊了一下,幸好身边有人眼疾手快将她扶住了。

    几人刚坐定就听见身后有隐约的唱戏声,循声望去,湖后边有个小戏台,几个伶人似乎在吊嗓走排,其余人也听到了,不知为何脸色都有些不自然,再看苏沁雪,眼眶竟悄悄红了。

    苏玉绾跟着哼了几声,恍然惊觉:这唱的是《荆钗记》啊!

    这出戏在勾栏市井常演不衰,贵女寒门皆为之落泪。

    戏中寒门士子王十朋家境贫寒才华横溢,以荆钗为聘礼与钱玉莲订婚,但钱玉莲的继母嫌贫爱富,逼迫她改嫁富家子。玉莲不从,投江自尽,幸被救起,却得丈夫病逝的误传。王十朋考中状元后,误会玉莲已死,悲痛欲绝,发誓再不另娶。十年生死两茫茫,王十朋在江边悼念亡妻时,恰逢妻子拈香悼夫,两人惊疑如梦,后以荆钗为凭,终得团圆。

    这时已经演到了第三折,钱玉莲不愿改嫁,要投江自尽。

    正旦一身素青色褶子,外披黑色斗篷,发髻上只戴着定情荆钗,唱得凄婉悲切: “妾身钱玉莲,嗳,苦啊……痛只痛儿夫王十朋,他遭贬谪……悲只悲我一身无靠,怎生区处?

    暖阁中不少宾客暗自唏嘘,推杯至盏的声音渐小。

    秦家众人却脸色难看,要知道秦衍刚走不久,外头就传出沈长风和苏沁雪有染的流言,且前几日长平郡王还因逼婚不成被气晕,这出戏讲的是义夫节妇,如今怎么听怎么讽刺。

    林媚珠蹙眉去看沈长风,后者似乎有了醉意,眼眸微睐,只牵着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拍子。秦廷心里头将沈长风当二哥,不想怀疑他别有用心,只当是巧合罢了,拳头捏了捏又松开。

    苏沁雪心里觉得这肯定是林媚珠的诡计,要的就是她在宴席上恼羞成怒,她若是露出半点心虚模样不就正中他人下怀?思及此,她紧抿着唇,佯作无事状,与左右人等攀谈。

    年纪最小的苏玉绾却受不了这气,噌地从凳子上弹起,正想骂人,天际边忽然炸开好大一个雷霆,倒是将她唬了一跳。

    天际边墨云翻滚,霎时间倾压而下,形成一条拉长的明显界限,戏台之上黑压压一片,仿佛戏棚子承载了千钧重担,戏棚子后是灰蒙蒙的暗绿色雾水,泛着阴森鬼气一般诡异。幕布被大风扯得呼啦呼啦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掀个底朝天,戏台前那潭湖水在骤风癫狂翻卷,浪脊隆起又崩塌,腐木跟着浮浮沉沉,远远望去,竟有几分像溺亡者呼救的手臂。

    众人不约而同想起同一人,心中唏嘘,再回神时发现天已全黑了,此时忽地狂风大作,门窗被撞得哐哐作响,几盏烛火瞬间被吹熄,阁内短暂陷入了黑暗。

    在这骤变中,有人听到了轻轻的“咔哒”一声,而后一缕似有若无的悠长颤鸣在嘈杂声中悄然生成。

    不知道谁惊恐喊了句:“有刺客!”

    与此同时,数十条人影同时扑入暖阁,引起一阵惊呼,刀剑碰撞的铿啷声不绝于耳,黑暗中敌我难分,宾客吓得四下逃窜,哭喊声一片。

    沈长风早抱着林媚珠退至暖阁内间,林媚珠被他遮得严实,连声音都听不真切,完全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

    刀剑声瞬间收缩成一点,“嚓——”一声,微弱的光被擦亮,映着众人惊惶不定的脸庞,也照亮了苏玉绾扯着秦廷袖子的手,以及被秦廷抱着的苏沁雪,但苏沁雪却在看着沈长风的方向,而沈长风在紧抱着林媚珠,只留给她一个宽厚的后背。

    宾客一惊又被一惊,这分明就是她爱他,他却爱着她;她爱他,他却只爱她,而她又似乎不爱他!

    这台上的戏远不及台下万分之一的精彩!

    紧接着领头那个黑衣人缓缓扯下遮面的黑巾,露出一张苍白的死人脸来——本该死了快半年的秦衍!

    暖阁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邵二夫妇来到王府的时候,这场跌宕起伏的大戏已经落幕了。

    邵二被请到揽星阁等,下人为他斟了杯暖茶,邵二端起闻了闻,辨不出是什么品种的茶,只觉得异香扑鼻,正想浅尝一口,眼角瞥到雨后晴空,惊喜发现夕阳下悬挂着一弯五彩斑斓的虹,心道:这个好,我老婆爱看。

    他放下茶盏,浑然不知自己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他快步走到露台,朝水榭旁的人用力挥了挥手,待人看来时又指指天际,示意她看。

    听着底下传来的说笑声,邵二心情大好,探出头去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望着王府的亭台楼榭叉着腰感慨道:“真是好山好水,下辈子我也要投胎到这里。”

    话音刚落,他觉得后背阴森森冒着冷意,心里发毛,不知为何就不想回到阁楼里去了,追随着斜阳的轨迹挪着步子,直至廊柱挡住身影,那股子被人窥视的感觉才消散。

    邵二办过不少案子,很相信自己的直觉:此地不宜久留。

    临走前,他望着湖畔边上的扁舟,嘀咕道:“真奇怪,这场景我怎么好像在别处也见过一样。”

    隔间里的沈长风正打算给邵二换个严刑逼供的法子,听见这话心中疑窦渐起。他望向邵二方才看的地方,看到林媚珠正站在亭台之上,几缕余晖洒在她身上,耳边一双琥珀玉珠闪着箔光,她微微眯起眼睑,抬起手在额上搭了个小凉棚,眉眼弯弯,看嘴型是在和人说着笑。

    她的笑靥逐渐和另一人的脸完美重合。

    沈长风记忆中的零碎记忆点逐渐连成了线。

    沈长风想起那日在林府门口出现的几位士子,想起诵经会两人在花丛中的遥望和呼应,想起他们同样自然上翘的嘴角,想起他们如出一辙的带着南方水乡的柔软乡音,想起她身上不知何时开始出现的淡淡松香……

    沈长风犹如被五雷轰顶,恍惚之间,他有几瞬不知身在何处。

    他忽然想起圆房那日林媚珠哭着质问自己为什么现在才来,她那晚……她那晚是不是将自己当成了他?!端午那日她问自己“是哪个旧相好来找”,原来并不是气话;还有每次又欠好时,她总坚持吹熄蜡烛……

    回想过去种种,沈长风被气得两眼一黑,几欲吐血。

    林媚珠正听着晨岳回话,忽被人大力攥紧手腕,只听见沈长风厉声质问道:“琼林宴那日,和你在一起的是不是那个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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