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风并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证明那个人就是初七,这只是一种男人的直觉。他紧盯着林媚珠,没在她脸上看出被识破后的惊慌或惶恐,他的心里逐渐产生抗拒的意识,这股强大的抗拒感甚至让他想扭头就跑,就像死囚徒明知自己最后的结局,却还要被逼着亲耳听自己的宣判一样残忍。
“是他。”
沈长风脸上神情瞬间凝固,他在等林媚珠开口解释,但后者根本没看他,慢条斯理地剔着红泥小炉的菊花炭,温酒铫下垫着片沉香,炭火暖烘烘,木香渗入酒香,将她的脸煴得薄粉,娇嫩如出水芙蓉。
沈长风恍然发觉,自琼林宴后,她整个人又重新焕发生机了。在这之前,她是美丽的,但花瓣边缘却是黯淡无光的,但如今她就像进入了全盛的花期,即便一身素衣,即便未施粉黛,她依旧是人群中最抢眼的一个,明艳的五官和素净装束形成极致反差,美得极具禁忌感,反而更叫人挪不开眼。
是因为那个男人?让她有了这样的转变?那他算什么!!
他一步步向她走来,每走一步扁舟就跟着痛苦地“吱呀”一声,银铫中酒面泛起的鱼目泡急促翻腾又破裂,随着他的靠近,小炉内的火苗“嗖”一下便拔高了。
“我给你解释的机会。”
林媚珠将桂花洒入酒液,慢慢搅动着,平和道:“他是我义兄,那日他腿疾犯了,我将他搀到憩英阁歇息,仅此而已。”
沈长风心里有个声音说:荒谬!
“还有比这更离谱的借口吗?”
林媚珠无可奈何叹了叹,“我与世子说实话,世子觉得我在欲盖弥彰,我若是不讲实话,世子又觉得我鬼话连篇。”
“你从未和我讲过你有个义兄。”
“为的就是避免发生今日这样的事。”
“你们若是清白,怕什么让人知道你们的关系?”
“世子也说过,身正不怕影斜,义兄而已,何须特意解释?”
这话听上去异常耳熟,是他在解释自己和苏沁雪的关系时曾说过的话。那时他说得理所当然,没想到她有一天会用这番话对付自己,也没想到现世报来得这么快。
沈长风被一噎,而后想起他们爱侣般的爱抚,满心愤怒顿时激沸起来,指节被攥得咯嘣响,怒到了极点反而是诡异的平静,他轻轻“哦”了声,脸上似乎是认可的模样,语气却是极其嘲讽:“义兄?什么样的义兄?在你伤心难过的时候为你擦泪的义兄?在你寂寞的时候给你抚慰的义兄?他在床上也要你这样叫他吗?义兄?你的好义兄怎么没有一人做事一人当,在我发火那日出面维护你?”
林媚珠可以忍受他对自己的责骂,却一点儿也受不了他对初七的诋毁,她像护鸡崽的母鸡一样被激怒了,“他对我而言亦兄亦父,沈长风,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么龌龊的!”
沈长风道:“他若是正人君子,就不该知道你已为人妇还来见你!”
林媚珠见他打定主意要往自己头上扣帽子,“哈”一声笑了:“没错,他不仅会在我伤心难过的时候为我拭泪,在我无聊的时候带我上山下水,他教我读书写字、教我做人识人,就连我第一次看春宫图,也是和他一起看的!”
“还有,我在床上的时候不叫他义兄,我喜欢叫他哥哥。他喜欢亲我抱我,我也喜欢被他亲被他抱。你满意了吗?”
沈长风被她气得头皮都要炸开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
林媚珠同样双目赤红,打断他:“可那时我才三岁!那时候外婆已经生病了,外公忙于生计,若不是初七,我根本就活不下来。他教我那些事情,是因为不想我被人蒙骗,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如果他真的是个小人,你以为还会有你的事吗?!”
沈长风恨她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温酒烹茶,一脚将红泥小炉踢翻,吼道:“那又如何!你敢保证那时候他对你没有想法吗?”
她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另一个男人的信任和依赖,这让沈长风产生了极大的心里失衡:他们朝夕相处,他们一起长大,他们知道互相的喜好,共享哀乐,他们见过彼此最真实的一面,他见过每一个时期的她,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他甚至抱过她、亲过她……这让自己怎么相信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
他们之间认识了十三年又八个月,可自己和她到现在只有不到七个月的时间!连个零头都比不上!
这个数字的对比让沈长风变得出奇愤怒,嫉妒让他变得面目全非,来时一直力劝自己冷静的声音陡然被怒火烧得精光。如果那个人是邵二,沈长风内心深处是轻蔑的,因为他自信能轻易将邵二打败并挽回林媚珠的心;但当那个人变成了初七,即便他不愿意承认,但他心里还是产生了不确定,甚至感觉到了危机感,说到底,在她眼里,邵二和初七之间,是不是还差了好几个沈长风?这种危机感让他变得蛮不讲理、胡搅难缠,他扼住她的下颌,强迫她对上自己双眼:“你心里还有他,对不对!”
“沈长风,你能不能讲点道理!”
“不要逃避我的问题!”
林媚珠吐出一口浊气,回答得不假思索:“我只能告诉你,如果我没有上京,我是一定会嫁给他的。”
那时她还小,对男女之情懵懵懂懂,及至情窦初开时又遇上了眼前这个混账。如果那时她继续留在岭南,嫁给初七,为他生儿育女,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初七那么好的人,爱上他像呼吸一样简单。
沈长风的脑袋像是被和尚撞钟一样嗡隆作响,这简直比林媚珠直接承认她和初七有过逾矩举动还要难以接受,如果是前者,他还可以安慰自己那时因为她一时糊涂或是受了哄骗,但她如今这般比较,分明就是说她后悔嫁给他了,他比不上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在她心里的分量,竟到了这种地步!
沈长风想起前些日子她的那些异常举动,忽然福至心灵地想通了某些疑点。
她从众多经营中选择客旅生意是为了能方便和他见面;她在护国寺诵经会后选择留宿是为了能和他私会;她佯装记不清事,自己为了逗她开心命人将朝野新鲜事说给她听,这样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得到那个男人的近况;她在王府精心栽种花卉,是为了借送花的名义出席琼林宴……
沈长风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戏文中的丑角,被她三言两语逗得团团转,滑稽荒诞让人看尽了笑话!
他脸上的筋肉疯狂扯着跳着,形如癫狂:“原来如此,你做的这些,原来都是因为他!”
林媚珠脸不红心不跳:“你要这么想的话,我也没办法。”
沈长风道:“林媚珠啊林媚珠,你现在是装都不愿意装了吗?!”
林媚珠缓声道:“那日我将初七送到憩英阁,只是如往常一样为他施针诊治而已……”她看着沈长风眼里怀疑又惊诧的神色,笑了笑继续道:“有很多事,从前世子不想听,后来是我觉得没必要再说。”
“不管世子信不信,事实就是这样。”她擅自为多人诊治,还私下与初七见面,不论哪件单拎出来都不会为世人所接受,故而道:“世子想怎么处置我都行,只希望世子看在你我夫妻一场,不要牵连无辜。”
他的一颗心像被按在热油锅上煎,痛得连脊背弯了也不自知:“牵连无辜?他有什么好值得你甘愿为他承担莫须有的骂名……!你想要休书?我告诉你,不可能!绝无可能!我不会放过你,更不会放过他……”
林媚珠不见惧色,反而有些可怜眼前人,他看似强大,内心却极其敏感脆弱,但他又永远不会承认自己的脆弱和不安,他只会用尽一切手段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坚不可摧,愤怒和威胁就是他常用的手段。
沈长风的思绪乱成一团,气都喘不顺,一会儿想一定要休了她,狠狠教训教训她,一会儿又想她就这么护着他要被气死了!一会儿又觉得死也不能放手,不然不就如他们愿了?一会儿又恨不得将这两人一道杀了泄愤;一会儿又想既然两人没发生过什么,那自己还是有希望的,对,有个孩子就好了,有了孩子她就走不了了……
湖中木兰舟忽地急晃起来,湖面碧波水花飞溅,惊起芦苇荡一群黑鸦。
响亮的“啪”一声后,小舟逐渐平复。
“你不是问他有什么好吗?我告诉你,他绝不会像你一样自以为是,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别人身上,也永远不会逼我做不想做的事!”
真奇怪,她打的是左脸,他却觉得其他地方也跟着火辣辣地疼。他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他自己有一双行同路人的父母,深知生在在这样的家庭是多糟心的体验,也知道这样一个孩子对于母亲来说是多残酷的存在。可他刚刚却想利用一个无辜的孩子留住她。
林媚珠仅看他一个眼神就知道他想干嘛,他手还没摸上她的腰带,她就用一个耳光扇醒了他。
这是个下下策,但毕竟还算是个计策,被打断后就是无计可施了。
沈长风从小打架就是最狠那个,打落牙齿和血吞,不管输赢,他总是赢得最多喝彩的那一个,他从没打过女人,因为在他心里女人是弱小的,不堪一击的——有一个女人是例外。但今日之后,两个女人成了例外。他没想到,她打他,他连还手的勇气都没有。
这场争辩让他尝到了一败涂地的滋味。
“你不过恃宠而骄……”
“不,是因为我不在乎,当一个人不在乎了,就没有什么值得可怕的了。沈长风,我不在乎你了。”
沈长风胸口钝痛着,每一次心跳都像生锈的齿轮剐蹭着血肉,若不是身后还抵着船篷,早就已经站不稳了。
也不知站了多久,他的灵台被霜露吹得逐渐清明,思绪也回到了正轨,同时心中有个疑问也愈发明显:林媚珠明知道自己不会放手,也知道如果他知道那人身份后不可能会善罢甘休,为什么她敢和自己亮底?她的依仗是什么?
他心头莫名产生中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是与生俱来的,源于他出生后便流淌在血液里的某种神秘力量。
一段跑调的口哨声传到耳边,沈长风拧了拧略微僵硬的颈脖,看到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
“哟!我道是谁呢!”闲散王爷沈仲达一手提着鸟笼,迈着四方步优哉游哉地在湖边溜达,似乎刚从柳姨娘那头过来的,他站住脚,斜着眼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沈长风看了又看,“原来是那个惩治天香楼奸商的无名大侠、怒杀佞臣小人的直臣兼英雄、领着金吾卫大闹亲家母灵堂的大孝子、佛祖面前扬言要填湖掘殿的痴情汉、佩刀上殿险些让我沈家株连九族、以及被禁足在家却大张旗鼓主持了好大一场戏的,我的好儿子沈长风啊!”
沈仲达每说一句,沈长风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养过狗的人都知道,要教训闯了祸的狗时,不能高声呼喝,那样会把他吓跑,要捏着嗓子假意无事发生,最好是用夸夸他的语气将他骗回来,等他放下戒心靠近时,再一把揪住他的颈脖子,亮出手里的家伙。
沈长风虽然不是狗,但也没笨到听不出他爹的阴阳怪气。
“哦,听说我还有个流落在外的孙子啊!儿子,你好有出息啊!你让你爹我好有面子啊!”
沈仲达嘿嘿笑着,“儿子,你还不知道吧?你娘回来啦!”
“儿啊,你的好日子来啦!”
天不怕地不怕的沈长风感觉到心底升起股庞大的寒意,突然明白那股神秘力量叫什么了——血脉压制!
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在李婕宜见到初七前将他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