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泥小筑位于东巷尽头,是京城一处闹中取静的所在。宅院的原主人死后,这片土地就被无忧门买了下来,作为消息传递的据点之一。
此时星月朦胧,市井的喧闹声悄然低落下去。燕无涯坐在院中,一面为自己包扎,一面听着手下人的禀报。
“门主,钟则与江逐风争位失败,已经死了。”掌六垂首跪在地上,有条不紊地说着近期发生的事,“江副门主接下锦囊后,依约除掉了曲揽月,只等门主回去再掌大局。”
“花如烟呢,她干什么去了?”
掌六迟疑片刻,硬着头皮说道:“花首领她……已经走了。”
“走了?”燕无涯皱起眉头,随后很快明白过来,“这样说来,现今无忧门只剩下江逐风了。”
“是。”
“很好。”燕无涯点点头,将杯中冷透的茶水一饮而尽,眸中晦暗不明,应是在思索着什么。
掌六许久没听到他开口,忍不住抬头偷瞄一眼,后又乖顺地垂下头去,心中暗暗道:没想到门主藏了这么久的真容,竟被他意外看到了,当真是阴差阳错。
自己怕是无忧门第一个见到他的人吧?想到这里,掌六不禁感慨万千,一股喜悦和自豪油然而生。
然而他还未沾沾自喜多久,便听燕无涯放下茶盏,抬手挥灭脚边炭盆中的火星,在彻底的黑暗中冷不丁出言道:“你说谣言是太子放出的,那我与贺兰的关系,又是谁透露出去的?”
此话一出,掌六脑中飘忽的窃喜顿时变成惊恐,后背冷汗涔涔而下,头低得要叩进地里:“我,不,属下没有……”
“你敢背叛我?”燕无涯眼神一凛,迅即出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掌六呼吸滞住,脸瞬间涨得青紫,断断续续道:“求……”
“带我去找他,就饶了你。”
……
北郊行宫里,朱明熙就着明亮的烛光,一点一点将琥珀刀表面的灰尘擦拭干净。
茶色的宝石流光溢彩,古老符文拓印在内里飘扬的金带上,与烛光一撞,宛若天官缓缓拂开的画卷。刀鞘上,金色藤蔓蜿蜒缠绕,零星碎石散落其间,织出点点异样的华彩来。
朱明熙擦拭完毕后,将琥珀刀递给元福,再接过他拔出的短刀,静静欣赏着刀身上狰狞的裂痕。
忽然,角落里灯烛一晃,扬起的火光似是烧到了朱明熙眼前。他眉头微蹙,冷冷抬眼望去,在昏暗中看到了两个人。
只见燕无涯右手紧扣掌六的肩颈,缓缓从他背后走出,一双眼眸亮如白星,冷胜寒夜。
元福察觉到他身上的血气,登时警觉起来,挺身挡在朱明熙面前,喝道:“什么人?”
话音刚落,只听“噗嗤”一声,艳红喷涌而出,夹杂着阵阵细碎的骨裂。掌六浑身浴血,半侧身体一塌,整个人像是只被去了骨的鸡仔似的,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你……”元福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幕惊住了。
燕无涯从容掏出巾帕,挑衅地看了眼朱明熙,慢条斯理地擦干指缝间的鲜血:“太子殿下好胆魄,见到这般血腥都能面不改色,看来所谓‘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软弱帝王,都是世人的偏见。”
“你到底想说什么?”朱明熙忽略了他话中的暗示,眼也未眨一下,面无表情道。
燕无涯走近,目光停在他手中的琥珀刀上,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随后双臂抱胸靠在梁柱边,道:“鄙人燕无涯,漏夜到此,是来与殿下合作的。”
“燕门主对为你卖命多年的手下都如此心狠,下手不留余地。本宫与你今夜只是初见,又怎敢妄谈合作?”
燕无涯嗤笑一声:“不忠之人也配活着么?他既敢背着无忧门向外买卖消息,就该想到今日这下场。朝秦暮楚之人,即便暂时依附,有朝一日也会背叛的。殿下若是有心,一想便会明白。”
朱明熙听到这话,轻笑一声,将手中的刀往边上一放,从容道:“燕门主说笑了,不过区区一小卒,何以能成为你我二人合作的阻碍。既然你如此诚心,那便说说,想做什么?”
“林絮在你这儿?”
“这跟你我的合作有关系么?”
见他略显警惕的样子,燕无涯抿了抿唇,心中更是笃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位看似冷漠的太子殿下,或许对林絮产生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是一时兴起的占有欲,还是绵延持久的情动呢?不过,无论是什么,都已经够他用的了。
“林絮与你计划除之的贺兰绪是情人关系,二人早已心意相通,互许终身。你说这是不是值得一提?”
话音落下,大殿许久没有声音。朱明熙将目光移至身侧的琥珀刀上,在那裂痕间来回逡巡着,淡淡道:“我只在意贺兰绪是否能给那人续命,至于他与我的宫女是什么关系,与我无关。”
“殿下错了。贺兰不仅是魏澜的钥匙,姑且也算是你的救命药。”燕无涯看见他骤然变化的眼神,不疾不徐道,“梵花铃之毒必须斩下神树枝叶,磨粉入药才可根治。林絮为解此毒奔波数年,即便凑齐了数味药材祛毒,也不过是扬汤止沸罢了。”
“她已凑齐了?”“你不知道?”
燕无涯看着他阴沉的脸色,颇为幸灾乐祸地为林絮捏了把汗,继续说道:“幽冥草、修罗面、啖活、千年一叶。她若不是已寻到了这些,断没有现在的功力。”
“可梵花铃之毒一旦种入体内,便是如蛆附骨,伴随终生,非一般手段可以祛除。”
“这么说,我现在杀了你,便可以抢在魏澜之前找到神树?”朱明熙缓缓抬眼,眸中意图不言而喻。一旁的元福闻言,默默运气,只待他一声令下,便上前取了燕无涯的性命。
“我奉上本族机密,为的是开诚布公,殿下却想借此杀我么?”
燕无涯轻蔑一笑,拿下巴指了指元福:“这世上能杀我的人没几个,即便是他也不行。”
“胡弥沉入地底多年,那树早就死了。魏澜不过是黔驴技穷,拼死也想抓住最后一个机会罢了。殿下正值盛年,还有宏图待展,真的要因为一个虚无飘渺的希望,放弃像我这样的合作伙伴吗?”燕无涯自信地笑笑,娓娓道,“我的命没人能取,贺兰绪也是一样。”
“对殿下来说,现在最紧要的是解决魏氏一家,永久杜绝他们东山再起的可能性。皇位终究会到你手上,那时天下只奉一主,你又何必在意这毒解不解呢?”
朱明熙闻言,再次沉默下来,似是被说服了,微一沉吟问:“她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她若是知道……”
不知想到什么,燕无涯顿了顿,抛给他一块令牌,继续道:“你陪我唱一出戏,彻底断了他俩的关系。之后,我带贺兰绪离开京城,无忧门在京的三十名精锐杀手供你驱使。”
“待太子殿下登基,我领门内弟子归顺于你,供朝廷派遣使用。从此以后,江湖、天下,都是你的。”
“成交。”
灯火明灭,暗夜里的私语断断续续。不知过了多久,殿内血气尽消,清幽的安神香逐渐浸满了整个行宫。
元福将一片狼藉的地面收拾好后,见朱明熙靠在榻边闭目养神,丝毫没有就寝的意思,犹豫问道:“……殿下真的相信燕无涯吗?其实方才若是动用驻军兵力,即便他武功再高也逃不出去的。”
朱明熙缓缓睁眼,望向窗外寂静一片的山林,低声道:“我们今日在此斋戒,本就是代百姓向神明祈福,怎么能妄动杀戮?再说了,这事若闹大传到陛下耳朵里,对我们没什么好处。”
“魏澜非梵花铃不可,本宫却不信这天下只有它才能解毒。”
只要贺兰绪不落在魏澜手中,此人是死是活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要紧。既然燕无涯会拼力护着自己侄子,开出的条件又确实令他心动,那这百利而无一害的事,他有何理由不答应呢?
当然,从私心上来说,他自是希望贺兰绪死得不能再死了才好。
朱明熙慢慢收回思绪,在榻上又歇了一会后,起身缓步往寝殿走去。元福跟在他身后,犹豫几番后,还是没忍住问道:“殿下,你真的看上那野丫头了?”
他先是脚步一顿,后又继续往前,语气中带了明显的赏玩意味:“你都说那是野丫头了,宫廷中并不常见,我看上来又有什么稀奇?”
“可我看殿下可不是一般地看好她。”元福嘟囔道。
朱明熙轻笑一声,在他的侍候下更衣完毕,侧卧到床上躺好,闭着眼睛缓缓道:“她只是不太一样。”
“有何不一样?”
“且不说宫中女子大多一个样子,即便再有天人之姿,性情也不过中规中矩,全凭旁人随意拿捏罢了。即便刚毅如杨红玉,在其危难之际攻心,也可轻易拿下。”
“可苏盈不一样,”朱明熙轻叹口气,声音渐渐低沉下来,“她好像从来不会为那些东西所束缚,自在无拘,视规矩为无物,就像月亮、像流水,我框不住她……”
元福没想到他对林絮是这样的想法,不禁一时怔了怔,回过神来道:“这样的女人江湖上有很多,殿下若是喜欢,属下立时便出宫为你挑几个来,何必要将这般危险的人物留在身边?”
“林絮心机颇深,又对我们似有敌意,属下怕她有朝一日会害了殿下。”
“殿下?”
四周寂静无声,床上之人已安然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