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高升之后,花会上的花前面都摆了一个写着数字的牌子。宋霏林觉得奇怪,想找人问问其中缘由,却发现她的手边多了一卷竹简。这是凌韩逸留下的。
竹简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宋霏林囫囵看了两眼,发现这是牡丹花会最新的花魁评比规则,突然倦意全消。
祈平城的牡丹花会是祈丰郡一年一度的比花盛会,郡里叫得上名号的花坊都会参加。这花会原是为了让各花坊展示自家的镇店花而设的展台,经过近十年的发展,这花会已经成了一个竞拍会。
在她缺席的这五年里,牡丹花会的比花规则已经改了一大半。花会保留了民众投票的评选规则,但民间投票投出来的,只能给花攒个人气奖。
要在花中夺魁,则要看谁家的花竞拍价能让其他的花难以望其项背。
这花会的最高竞拍价是五年前,启禾花坊创造的。当年启禾花坊的珊瑚台以五千两的竞拍价,力压许姚的粉中冠,一举夺魁。那年慕祈花坊因为宋霏林被绑架,便将宋霏林准备拿去参加花会的琉璃冠珠从花会的展览名单上撤去。
宋霏林在祈安城休养的这五年里,启禾花坊的东家病逝,子侄不孝,产业凋零。方霖序趁机将那花坊买了过来,但保留了启禾花坊的牌子。
根据花会规则,同一东家的花,不在同一轮进行竞价。若是竞价最高的两种花共属同一花坊,两花不再单独进行竞价,花坊为花魁的归属。
祈丰郡最擅产牡丹的两个花坊,同属了一个东家后,花的夺魁竞价倒是都没有超过三千两。
今年的牡丹花会已经过去两日,慕祈花坊作为花会的擂主,花还没有亮相。现在在竞价中排名前三的分别是祈鸢城澜漪花坊的雪映桃花,祈惠城雪淞花坊的软玉温香,和祈平城洛薇花坊的玉楼点翠。
据传澜漪花坊为了这牡丹花会,从去岁八月便开始找老花农照料这株株龄在十八年左右、高近五尺(1.6米)的牡丹。这植株粗壮、枝干遒劲,花开六十朵,朵朵光彩照人。颇有花开富贵的意味。
反观这雪淞花坊的软玉温香,枝条柔软,花朵硕大、低垂,一眼看上去便像一名含羞低头,低眉巧笑,面染红晕的娇俏女子。花瓣边缘的紫色条纹,倒是让这花比那雪映桃花多了几分淡雅和含蓄。
宋霏林突然担心起她的酒醉杨妃来,那花和这两同属粉色系牡丹。虽说风过时,酒醉杨妃的粉紫花瓣轻摇似醉舞,如杨妃醉酒卧花间,可它到底是没有经过人工修剪栽培的野生花。它贵在稀缺,不在植株赏心悦目。
可这郡里的富贵人家大多没见过这花,自是不懂它的珍稀。除非遇到懂花的权贵,否则没人会为她那原生态的酒醉杨妃买单。
宋霏林有些后悔将牛皮吹到前面了,早知这五年来牡丹花会的规则改了大半,她肯定不在若霞公主面前吹嘘了。诓骗皇家之人,后果可轻可重,全看贵人的心情如何了。
“哎,真是‘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宋霏林打着哈欠叹道。
她突然想起了她的琉璃冠珠,这花是她在松平侯府时便养在身边的,算起来株龄也有十一年了。要论富贵华丽,她这绣球状,状似冠珠的白牡丹,可不输给枝粗软但弯曲,花朵单生,枝顶呈楼子台阁型的玉楼点翠。
牡丹花会上不同色系的牡丹会单独评选出色系内的花魁,随后再按照竞价排名,在不同色系的牡丹里评选出此次花会的花魁。
分支色系的花魁,也是花魁。白牡丹的参选样品向来不如粉牡丹多,走迂回路线,这也不算是诓骗皇室了。
正想着,宋霏林突然在花会的展区上看到了一株开得正艳的琉璃冠珠。这盆白牡丹被放在了守擂方的位置。
“方霖序那个老狐狸……”
宋霏林面容僵硬。她离府前,方府的花农吴伯可偷偷告诉她,方霖序这次准备是青龙卧粉池。株型开张,直立挺拔,叶大而圆,细碎卷曲的浅粉色内瓣藏于圆整的二轮外瓣里,形似被粉色花台托住的卧龙先生。
寓意,家族为托,直上青云,步步高。
那花虽好,可不如澜漪花坊的雪映桃花富贵艳丽。祈丰郡距上京城太远,富贵人家的子弟多喜经商,不重科考。这青龙卧粉池,可没雪映桃花受追捧。
不过,方霖序这些日子都在上京城那富贵迷眼的地方待着,对祈丰郡这花市风向的判断不免有所偏差。奈何他嗅觉敏锐,在见过她的酒醉杨妃之后,便放弃了他修修剪剪了大半年的青龙卧粉池。
只是,他这步棋,堵得宋霏林无花可换。
此时,凌韩逸出现在擂台中央,他的手里拿着她的酒醉杨妃。那盆花被放在了与雪映桃花打擂的地方,花的前面挂着启禾花坊的牌子。
启禾花坊与澜漪花坊一样出自祈鸢城,按照花会规则,同城花坊的花在竞价时优先默认为同一组。
方霖序这是摆明了要用酒醉杨妃与雪映桃花硬碰硬,然后用琉璃冠珠走守成路线。琉璃冠珠雍容华贵,在祈平城的富贵人家中很受追捧,在基本盘这块,小家碧玉的玉楼点翠可比不过它。
“他还真是会打算盘。”
宋霏林合上竹简,打起了瞌睡。方霖序临场换花,摆明了是不想输给澜漪花坊。不出意外,他会找人给酒醉杨妃抬价。论财大气粗,整个祈丰郡可没几家能抵得过方家。
“他这是和谁杠上了?”宋霏林小声嘀咕道。
方霖序这五年身边就只有一房小妾,方老爷子同他说了几门亲,他都婉拒了。似乎,这澜漪花坊东家的五姑娘,也在方老爷子的说亲对象里。
又是一桩桃花债。
宋霏林轻叹一声,闭上双眼,渐渐睡去。竞价会在正午时分进行,睡饱了,竞价会时才有精神看热闹。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响起了一道娇柔的女声。
“宋三小姐,可在屋里?”
宋霏林睡得迷迷糊糊,眼睛微睁时,见到一个店伙计正站在她的身前,手里拿着一个托盘,鬼鬼祟祟。
屋里的香炉刚升起了烟,宋霏林向来不喜燃香,凌韩逸便着人在这雅间挂香囊,无论她是否在祈平城,这个规矩从未变过。
宋霏林屏住呼吸,拿起水壶,将香炉里的烟浇灭。她没有看漏店伙计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许是不想打草惊蛇,他匆忙同宋霏林换了壶热茶,便出了屋。
这茶,宋霏林自然不敢再喝。
店伙计出门时,宋霏林用余光在门口处扫了两眼。屋外站着一个穿着鹅黄裙衫的女子,她的身上挂着澜漪花坊的腰牌。
宋霏林迟疑了半晌,还是将女子邀进了屋。
“不知,贺五小姐来访,有何指教?”
贺钟绮将宋霏林上下打量了一番,她比画像中的人儿更加的灵动。她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味,那味道同方霖序常年佩戴的香囊的味道极其相似。
“酒醉杨妃我只在姑父家见过,这祈丰郡还没人养活过。今日在启禾花坊的展位上见到了酒醉杨妃,便向伙计打听了姑娘的行踪,想着碰碰运气,与姑娘见上一面,讨教讨教养活这酒醉杨妃的法子。”
宋霏林沉思半晌,这人说话时视线从未从她的身上离开过,怕是对她这个人更为好奇。方霖序的烂桃花,居然也找上她了。
“这酒醉杨妃是野生花。我在山里乱跑的时候找到的。贺五姑娘若是想找人讨养花的法子,不如去方府找方霖序。他可是祈丰郡公认的养花高手。我就一野丫头,姐姐你这是问错人了。”
滚烫的茶从茶杯中溢出,贺钟绮见状,知她在逐客。
“明人不说暗话,我看上方霖序了,还望妹妹不要同我抢。”
宋霏林喜欢有话直说的人,她放下茶壶,示意贺钟绮坐下,“需要我给你支两招吗?”
贺钟绮不知她这是在挑衅,还是真心想帮她。
“贺家在京郊有块荒地,你告诉他,贺家想同他一起将那块荒地变为花田,他若同意,贺家与方家便四、六分账。他想要在京里拓展他的花市生意,必定会对姐姐的提议,十分动心。方、贺两家有了生意来往,两家联姻不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把花市生意开到京里,第一步便是要在京郊周围选片好花田。京里权贵多,好地方早被有权有势的人占了,开发荒山和荒地,是在夹缝中求生存的唯一方法。贺家的那块地,是祖上传下来的。多年以前是一片兰花田。
牡丹富贵,兰花高洁。手上沾满血的权贵,就需要这种高洁之物,来掩盖他们身上的罪孽。
贺钟绮突然就对宋霏林生出了三分好感,喜欢谈生意的女子,在这世道可不多见。
“那是我姑父家的田,我可没有法子做我姑父的主。”
话虽这么说,贺钟绮已在脑中盘算该如何让她那堂兄同意将这花田盘给她。她姑父这几年,身体每况愈下。她那堂兄整日想着分家,得趁着这个机会,多捞点儿可以点石成金的宝贝。
“姐姐,方霖序身边有个小妾,颇得他欢心,若是你没法给他带来足够的利益,他不会在你身上花半分心思。他也不喜欢倒贴的女人,你要给他送荒田、荒林,让他帮你挣钱,你花着他的钱,继续给他找荒山、荒林,他才会主动靠近你。”
这种驭夫术,贺钟绮第一次听说,倍觉新奇。在京里,她只听闻宋府三小姐是不受礼教约束的顽劣村姑,今日一见,倒是觉得,若她是男子,她也想把她娶回去镇宅。
“妹妹,你我初见,你便同我说这些,图什么呢?”贺钟绮亲昵地问道。这问题的答案,已然不重要。
宋霏林还是努力地思考了半晌,指着窗外的酒醉杨妃说道:“我在贵人面前夸下海口,会用酒醉杨妃夺魁。可今日见了贵坊的雪映桃花,我心里便没底了。要不,姐姐让让我,让我的酒醉杨妃抢个擂。”
“好妹妹,这个我可帮不了你。那块地,我还是能想想办法的。那花田日后若是有了进账,我四,你四,方霖序二,如何?”
“那我便等姐姐的好消息了。”
宋霏林难掩眼中的兴奋,此去上京,少不得在那儿待上大半年。花田有了着落,她的日子便有了花香和色彩。傍上地主,方霖序可没法再给她眼色看了。
“那改日我在上京城,等妹妹到访。”
贺钟绮将她的腰牌留在了桌上,随后,她带着她的侍女从屋中离开。
这腰牌相当于贺府的拜帖。
贺钟绮的姑父原是王府里的花匠,年轻时在皇宫里当过差,专门打理宫中的花草树木,那养花的手艺,放眼全祈雲也是一绝。
有了这个拜帖,初去上京城,也不会因为举目无亲而无聊了。